第七章
清朝的刑部衙門和順天府互相配合,探明那個被捕獲的老和尚本名叫劉子政,從五台山潛來北京的確實目的是要查探崇禎太子的下落,然後保太子逃往南方,恢複明朝江山。雖然南京擁立了福王,但是這個劉子政認為福王不足有為,隻能敗事;必須擁立崇禎太子,名正言順,方能得全國軍民誠心擁戴。劉子政已經暗中聯絡了一批江湖豪傑,其中有不少幽燕俠客,有從關外回來的官兵,也有方外之士。另外他還在八月初二那天,帶著兩個人到長陵和崇禎陵墓前祭奠,忍不住放聲痛哭。劉子政的同夥中已經有十幾個被抓到了,都羈押在順天府獄中。同劉子政一起去崇禎陵前哭奠的一個道士、一個僧人,據說十分重要,尚未捕獲。多爾袞判斷崇禎太子必然仍在北京城內外,並未遠逃南方。劉子政是知道這一情況的,所以他隻在京城內外尋找太子,隻是還沒有找到,就被逮捕了。
多爾袞知道了劉子政是洪承疇的故人,更加重視劉子政這個要犯,囑刑部嚴加防範,不許他同獄外通任何消息,但在飲食上不許虧待。他每日要處理的軍國大事十分繁多,他自己抽不出時間處理此案,就傳諭刑部衙門暫停對劉子政的審問,隻希望劉子政能夠投降。他認為,像劉子政這樣的人如能投降,會影響以往同滿洲作戰的明朝將士不再記著舊日仇恨,跟著投降。如今在劉子政被捕獲之後,最要緊的一步棋是將崇禎的太子和兩個皇子即永王、定王找到,以絕漢人恢複明朝的希望。同幾位內院大學士商議之後,多爾袞趕快用攝政王的名義再次曉諭京畿官紳士民:有獻出前明太子及永、定二王者重賞,有膽敢窩藏者嚴懲。並說,倘若太子和二王來到,本朝一定以禮恩養,永享富貴。
雖然籌備多天的順治登極大典已經舉行,但是多爾袞仍然十分忙碌。調兵遣將、籌糧運餉、招降授官等急迫事項,都須要他親自決定。還有些大事也須他親自裁決,方能施行,譬如遣親近宗室、親王祭告太廟,頒發順治二年的皇曆等等。
總之,以多爾表為首的朝廷十分忙碌,辦了許多開國大事,不必細說。在軍事上,進展也十分順利。太原已經被葉臣攻破,陳永福死於亂軍之中,連屍首也不曾找到。為著加緊消滅李自成,為統一江南的軍事掃清障礙,就在忙碌的十月間,正式命英親王阿濟格率領西征大軍從塞外向榆林前進。豫親王多鋒暫時不往江南,加速準備向洛陽進兵。一切都按照多爾袞的計劃在進行。
轉眼間到了十一月,北京已經下過一場雪,三海和禦河都結了很厚的一層冰淩。聖母皇太後自從來到北京,一樣大事接著一樣大事,每天都在興奮與幸福中度過。十月初一那天,福臨隻是舉行登極大典,卻沒來得及頒布《登極詔》。順治的《登極詔》很長,不僅向天下臣民宣布他即皇帝位,仍建國號大清,“定鼎燕京,紀元順治”,還詳細開列了他平定天下的各種方針政策,十分具體。小博爾濟吉特氏聽說,在中國,自古以來曆朝皇帝的登極詔書還從來沒有寫得這樣好的。這是多爾袞同範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大臣費了多日苦心,多次反複推敲,字斟句酌,才寫定的詔書稿子,要使它為統一全中國起巨大作用。這一天,聖母皇太後在高興之中也不免新添了一塊心病,為她兒子的江山擔憂。
在頒布《登極詔》的同一天,以順治皇帝的名義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頒賜冊、寶,還給予各種優厚的賞賜,單說賞賜的黃金就有一萬兩,白銀十萬兩。在冊文中盛讚多爾袞的不朽功勳,其中有一段寫道:
我皇考上賓之時,宗室諸王,人人覬覦。有援立叔父之謀,叔父堅誓不允。念先帝殊常隆遇,一心殫忠,精誠為國。又念祖宗創業艱難,克彰大義,將宗室不規者盡行處分。以朕係文皇帝子,不為幼衝,翊戴擁立,國賴以安。
現在小博爾濟吉特氏回想到一年前老憨王剛死後那一段驚心動魄的日子,又想著近幾月來多爾袞的獨攬大權,硬作主張將他自己加封為“叔父攝政王”的事情,不免增加了內心的恐懼。她朦朧地猜想,多爾袞在當時之所以不做皇帝是因為怕他自己的力量不夠,必然會遭到反對,引起八旗中互相殘殺,不但使大清國元氣大傷,他也未必就能完全勝利,所以他方擁戴福臨登極以抵製老憨王的大兒子豪格奪取皇位。如今他多爾袞的權勢如此之大,與小福臨雖有君臣關係,但叔父攝政王的名分,到底是叔父為上!他的權勢一天大似一天,日後會不會廢掉福臨,篡了皇位?
小博爾濟吉特氏現在已移居慈慶宮,將福臨留在武英殿後院的仁智殿居住。也許由於她單獨住一座大的宮院中,叔父攝政王以各種借口來見她的次數更多了。她既暗中擔心多爾袞日後可能不利於她的兒子,又因為常見麵而沒法擺脫那種隱藏在心中的對多爾袞的愛情,如果有幾天看不見多爾袞便感到十分想念,甚至表現在午夜夢境。每當多爾袞來到她的宮中,宮女們獻過茶,退出以後,正殿暖閣中隻剩下年輕的寡嫂和同歲的小叔的時候,她以皇太後的身份端坐不動,可是她的心啊總是不能平靜,而且她知道多爾袞也很不平靜。她害怕多爾表會忍不住向她走近一步,幸而她的舉止很有分寸,使多爾袞還沒有過稍微放肆的地方。
十一月下旬的一天,當多爾袞坐在她的麵前談些重要國事之後,有片刻相對沉默,好不自然。她覺察出多爾袞仿佛有什麼特別的心思,分明是有什麼話要對她說。她含著不自然的親切的微笑,避開了多爾袞那明朗的有點奇怪光彩的眼睛,忽然歎口氣,說道:“叔父攝政王日夜操勞,皇上登極大典和封、賞的事都辦得十分圓滿,你也該稍稍休息幾天啦!”多爾袞說:“我哪有那個福啊!如今國家才遷到燕京,正是開基建業的時候。單就用兵說,既要派大軍剿滅流賊,又要征服江南,統一全國,樣樣事都得我這個做叔父的操心。若有一樣事操持不當,算什麼‘周公輔成王’?我日夜辛苦,既是為了報答文皇帝,也是為了保小皇上坐穩江山,成為統一普天下的主子,再說我也要使你做聖母皇太後的對國事一百個放心,不辜負我這個叔父攝政王的封號。”小博爾濟吉特氏覺得這倒是很正經的議論,隨即說道:“諸王和大臣們共同議定,加封你為叔父攝政王,我心中最為高興。”多爾袞忍一忍,抬起頭來定睛向小博爾濟吉特氏望了一望,微微笑著說:“商議的時候,有人說,皇上幼小,雖是我的侄子,也同親生兒子差不多……”小博爾濟吉特氏心中一動,敏感地覺察出多爾袞是有意拿話挑逗她,忽地滿臉通紅,不覺低下頭去。多爾袞也不敢再把下邊的話說出來。過了一陣,聖母皇太後勉強恢複鎮靜,抬起頭來問道:“崇禎的太子還沒有查明下落?”多爾袞說:“剛才我進宮的時候,得到稟報說,崇禎的太子已經捉到了。”小博爾濟吉特氏趕快問:“是怎麼捉到的?現在何處?”多爾袞說:“詳情我也不很清楚,現在押在刑部,正在由滿洲尚書同幾個漢大臣審問實情。我馬上就回攝政王府,親自過問這件事。”小博爾濟吉特氏又問道:“你打算怎麼處置?要不要封他一個王位?”多爾袞冷冷一笑:“這要看對我們大清有利沒利,等我審問了太子以後再作決定。”小博爾濟吉特氏一方麵感到高興:到底把崇禎太子找到了,消除了一個隱患。可是另一方麵大概因為她也是一個母親,秉性善良,對殺害一個不幸的亡國太子忽然生出了不忍之心,低下頭沒再說話。
多爾袞回到攝政王府,範文程已經和刑部尚書在王府朝房等候。當時刑部隻有一個滿洲人做尚書,漢譯的名字叫吳達海。多爾袞換過衣服,立刻傳見。關於這件事應該如何處置,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他首先向滿洲尚書問道:“你刑部衙門捉到的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吳達海恭敬地回答說:“這少年確實是明朝太子。”多爾袞又問:“他自己也說他是明朝太子嗎?”“是。他一到刑部衙門之後,就承認他是明朝太子,並不隱瞞。”多爾袞稍覺奇怪,轉向範文程,用眼睛直看著他。範文程躬身說道:
“臣聽說此事之後,立刻命人將太子從刑部秘密地帶到內院,由臣親自訊問。看來確實是太子無疑。隻是此事已經傳揚出去,滿京城在街談巷議,無不談論此事。既然京城士民皆知此事,如何處置,也是一個難題,必須使京師臣民心服方好。”多爾袞略微神色嚴厲地問道:“你怎麼斷定這少年真是明朝太子?”範文程雖然明白多爾袞是有意將這少年問成假太子,也聽出來他口氣中帶有責備之意,但他還是大膽地解釋說:“這少年自稱名叫慈烺,皇後所生,亡國前居住在鍾粹宮,說到亡國時候的事情,十分清楚,對崇禎臨死前在坤寧宮的一些行事和說的一些話,記得都很詳細。他還一麵說,一麵哭,哭得很悲痛。如果是旁人,斷不會有這樣的真情,也不會如此悲痛。何況深宮之事,不要說一般百姓人家,就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少爺也不會知道太子名諱是慈烺,住在鍾粹宮。所以經臣審訊之後,覺得他確是崇禎太子無疑。”多爾袞不滿意地輕輕搖頭,又問道:“既然他是真太子,為何不逃往別處,又回到燕京城內?”範文程接著說道:“據他說,李自成去山海關的時候將他帶在身邊。李自成敗退之後,也沒有殺他,要他自己逃生。”多爾袞心裏一動:“李自成竟然不肯殺他!”範文程接著說:“這時他身邊還有一個太監服侍。這太監名叫李新,一直不肯離開,在亂軍中帶著他逃往吳三桂軍中。原想見吳三桂,商量辦法,後來遇見一個軍官,不肯讓他們去見吳三桂,也不肯說出自己姓名,勸他們趕快住別處逃生。這個李新後來離開了他,不知是死在亂軍之中,還是逃往別處。太子無處可去,在附近輾轉了一些日子,又回到燕京城內。”多爾袞搖搖頭,說道:“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哪兒不可逃生,偏要回到北京城中?”範文程解釋說:“倘若是庶民百姓的子弟,自然會遠走高飛。可是他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對宮外的事情一概不知,亡國之後也是一直被李自成恩養,同外界沒有多的來往,所以從亂軍中僥幸逃生後,輾轉又回到燕京城中。也隻有像他這樣在深宮生長的少年,才會做出這樣的傻事。”多爾袞問道:“他回到燕京之後,如何生活?為何直到如今才泄露了真實情況,被抓到刑部衙門?”滿洲尚書吳達海回答說:“這個明朝太子隱瞞了姓名,在東華門外一個豆腐店中落腳,隻說他是逃難的少年,無家可歸。豆腐店主看他確是衣服破爛,就把他收留下來,幫助燒火。住了五天,豆腐店主人看他根本不會燒火,其他活兒也幹不了,知道他不是尋常人家子弟,害怕惹禍,就送他到崇文門外一個尼庵中,隻說他是無家可歸的平民少年。庵中老尼姑也沒有疑心,就留他住下來。過了半個月光景,原來在禦花園中看管花木的太監常進節偶然來到尼庵燒香,認出了他是太子。”多爾袞問道:“常進節既然在禦花園中做事,為什麼要到崇文門外尼庵中燒香呢?”吳達海回答說:“自從李自成進了北京以後,常進節就逃回家中。他家在崇文門附近。”多爾袞“哦”了一聲,點點頭:“說下去吧。”吳達海繼續說:“常進節同老尼姑妙靜原是同鄉,平時認識,也有來往。他秘密地告訴老尼:‘這是太子。’兩個人商量了一天,想方設法將太子保護下來,但想不出可去的地方,尼庵又非久藏之處,於是決定將太子帶到常進節家中暫時隱藏。後來因為跑到周奎府上看望他的妹妹,被周奎的侄子周鐸舉報了。”“啊。老尼姑和常進節都已逮捕歸案了嗎?”“都逮捕了。連東華門外的豆腐店主人也抓了起來。這一幹犯人都押在刑部獄中,全已招供。”多爾袞原來決定很快就將明太子暗中殺掉,不露痕跡,沒有想到如今整個京城都已知道太子被捕之事,街談巷議,紛紛不休,這就使他不能不重新考慮。加之他剛才聽說,李自成兵敗之後,不肯殺掉明朝太子,這使他心裏不能不感到吃驚。倘若他貿然隨便將太子殺掉,天下漢人誰不思君,豈不要罵他大清攝政王還不如一個“流賊”麼?他沉默片刻,決定不了如何處置才好。範文程和吳達海都看出來多爾袞心中猶豫,卻不敢說話。過了一陣,多爾袞向範文程說道:
“這太子是真是假,你們不要光聽這少年的話。倘若他假充太子,豈不瞞了你們?我朝恩養他,豈不讓天下後世笑話?”吳達海說:“看來他是崇禎太子不假。周皇後的家人是這樣稟報的,他自己也直認不諱。”多爾袞恨恨地望了吳達海一眼,向範文程問道:“洪承疇怎麼說呢?”範文程回答說:“洪承疇說他常在封疆,從未見過太子,不知真假。”多爾袞說:“真假用不著他來辨明,我自有辦法審問清楚。你可問過他:對這個假太子應該如何處置,才能夠使天下臣民無話可說?”範文程說:“臣不曾問過他的主張。”吳達海不明白多爾表的意思,又插嘴說:“王爺,太子不假。”多爾袞說:“糊塗!”轉向範文程又問:“你同洪承疇完全不曾談過對這事的處置麼?”範文程說:“談是談過。他隻是低頭沉吟,又說:‘此事惟聽叔父攝政王權衡利害,作出英明決斷。’”多爾袞立刻命人傳洪承疇速來攝政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