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把使者派出,有畿南三府的幾百父老來到營外,要求見他。盧象升聽到稟報,趕快走出營門,接見了父老代表,問他們前來何事。從代表中走出來一位體格健壯的老人,飄著花白長須。象升一看,並非別人,正是巨鹿的愛國誌士姚東照,腰間掛著他不久前贈的寶刀。姚自清兵入塞後,到處奔走聯絡,號召抗禦清兵,保家衛國,在畿南三府百姓中深孚眾望,所以公推他代表大家同總督說話。他還不知道盧象升已經降級,所以一開口就稱他“尚書大人”。他聲音洪亮地說:

“尚書大人,天下洶洶,快有十年了。滿韃子已經數次入塞,殺我人民,擄我丁壯,淫我妻女,焚我屋舍。凡我大明臣民,都應該同仇敵愾,與敵周旋。無奈虜騎所至,我兵不戰自潰,州、縣望風瓦解,實在令人痛心!大人不顧萬死,屢挫凶鋒,以為天下表率。可恨奸臣在內,大人一片孤忠,反被嫉恨。上下千裏,空腹馳逐,徘徊荒野,竟連吃一頓飽飯也不能得!唉,天哪,像這樣,如何能對抗強敵!”

姚東照的聲音哽咽和打顫,不能不停頓一下。周圍的人們,不管是父老代表或象升的麾下將士,聽到這裏,都感到喉嚨堵塞,心裏憋得難過。有人低下頭去,有人悄悄地向總督的臉上瞟了一眼,看見他兩眼潮濕,神色激動,從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等著老頭子繼續說話。

“聽說今天五更,三軍鼓噪,大同總兵王大人借口出關去救山西,帶著他的人馬走了。將要臨敵決戰,竟然發生此事。大人隻剩下幾千個饑餓疲憊的人馬,如何能殺敗韃子?請大人聽從愚計,趕快移軍廣平、順德一帶,征募糧草,召集義師。我們三府子弟一向報國有心,投效無門,一旦知道大人來到,人人會踴躍慷慨,同心齊力,聽從大人指揮,雖肝腦塗地亦所不辭!隻須大人振臂一呼,我敢斷言,數日之內,人們會背著幹糧,雲集麾下,十萬人不難召集。如此豈不遠勝於大人隻臂無援,獨抗強敵,徒然送死?望大人三思!”

老人的句句話都打在盧象升心上。想起來楊廷麟給他的忠告,他在心裏說:“三府民心果然可用!”然而他仍有顧慮。他深知三府百姓平日與官府勢如水火,人心思亂,處處潛伏危機,一旦都起來同清兵作戰,縱然能幫助他將清兵趕跑,卻也會給朝廷帶來“殷憂”。倘若有“無賴之徒”乘機作亂,他何以上對朝廷?到那時,他將不是死於戰場,而是死於西市。他沒有多猶豫,拱拱手說:

“暾初先生,各位父老!我十分感謝父老們的隆情高義!象升十年來身經百戰,未嚐敗衄,然今日情勢如此,惟有一死報國!”

聽了他的話,群情更加激動,紛紛地勸他移軍廣、順,整頓兵馬。一個農民老人揩揩眼淚,大聲說:

“總督大人!你不要以為老百姓是無知愚民,隻要大人移軍廣、順,軍民齊心,還怕不能夠打敗敵人?難道大人不信咱三府老百姓會拿起刀槍來保家衛國?大人,光想著一死救國可不是辦法,如何打勝敵人要緊!”

盧象升搖搖頭說:“唉,今日象升雖名為總督,實際隻有疲卒數千。大敵由西邊衝來,我既無援兵,又無糧草,千裏轉戰,已經力竭。可是事事都由中製,動遭掣肘,夫複何言!象升旦夕就要戰死沙場,不必連累畿南三府的父老兄弟!”

姚東照大聲說道:“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不能擊敗韃虜,徒死何益?”

聽了這幾句話他很感動,但是他心中明白,如果他移軍廣、順,朝廷一定會說他是逃避敵人,把他逮捕進京,到那時他縱然有一百張嘴也無處替自己申辯。但他是朝廷大臣,這樣話不能對百姓父老說出口,隻能回答說:

“象升身為朝廷大臣,何能違背聖旨,擅自移軍就食?見危授命,死而無憾!”

“可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不惟君命難違,且總監大人即在數十裏外。諸君雖出自一片好心,然象升倘以違抗聖旨、臨敵畏怯的罪名,死於西市,千古含冤,何如慷慨躍馬,死於炮火鋒鏑之間!象升死誌已決,請父老們不必再講了!”

父老們明白了他的苦衷,有人搖頭不讚成,有人歎息,有人失望頓足,也有人因軍情危急,朝廷昏暗,盧象升徒然就死,激憤難忍,不禁失聲痛哭。姚東照向他麵前走近一步,說:

“大人,聽說虜騎正在向南來,請大人暫時退兵,稍避凶鋒,緩十日與虜決戰如何?”

“為何?”

“如大人能在十日內不與韃子決戰,東照與三府父老就可以率領數萬子弟前來助大人一臂之力。”

象升抓住姚東照的手,把他拉到幾步之外,用潮濕的、十分激動的眼睛望著他,歎口氣說:

“暾初先生!我的處境你還不完全明白。我感謝你的好意,可是我怎麼能等待十天呢?”

“為什麼不能等待?”

“第一,學生已被朝廷奪去了尚方劍和尚書職銜,不知何時會有緹騎來逮入京師問罪。萬一在十日之內學生被逮入京師,倒不如趕快與虜一戰,寧為國殤,勝死於詔獄多多。第二,看虜騎趨向,分明擬深入山東,截斷運河,威脅濟南,倘不趁早迎擊,挫其氣焰,則山東數十州縣必將望風瓦解。到那時,不惟朝廷將治學生以縱敵深入之罪,即學生亦將何以對山東百姓?第三,”象升放低聲音說,“目前官軍士氣不振,畏敵如虎;自王樸走後,軍心更為動搖。這所剩的數千饑餓疲憊之師因感學生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和平日赤誠相待,暫時不忍離去,勉強可以一戰。稍緩時日,軍心瓦解,學生縱然想戰也不可得矣。”

“那麼候我五日如何?”

“五日?……不行,不行。”

“倘若五日不行,請大人務必候我三日”

盧象升不好再拒絕姚東照的好意,於是回答說:

“好吧,你們快回去號召三府子弟,不令虜騎長驅南下。三日之內,我這裏會有消息。我看,虜騎行軍甚疾,常如驟風急雨,恐怕你們想助我一臂之力已經來不及了。我明天將稍向西南移動,以便與高監軍大軍靠近。巨鹿為先生桑梓,但願我們能夠在巨鹿再次相見。”

他同姚東照回到眾人麵前。父老們把隨身帶來的少數糧食拿出,獻給象升。一位父老顫抖著雪白的胡子說:

“大人,我們因來得倉猝,又不知是否能遇到大人,所以帶來的糧食不多,隻算是略表三府百姓的一點心意。如大人移軍廣、順,我們三府百姓為抵禦異族入犯,尚有忠義之氣,雖然日子很苦,把自己下鍋的糧掃數拿出,都很高興;隻要能毀家紓難,甘心情願。”

附近的有錢人家早就逃避一空,隻剩下一些窮苦百姓。他們聽說盧象升決心同清兵作戰,軍中已經絕糧,三府父老們前來獻糧,也紛紛把埋在床頭、藏在牆洞裏和窖裏的雜糧都拿出來,送到營門外。一位滿麵菜色的農民老太婆兜著一手巾棗子,拄著拐杖,喘籲籲地趕來。她兩眼流著淚,雙手把棗子捧給象升,說:

“大人,連年又是大旱,又是蝗蟲,還加上兵荒馬亂,老百姓家家缺糧。我這個孤寡老婆沒有別的東西,把這一點紅棗送給大人煮煮吃,多殺幾個韃子。”

“老大娘,你沒有兒子麼?”

“唉,苦命!兒子都沒啦!上次韃子來到這一帶,一個兒子被殺,一個給擄了去,杳無音信!”老婆子哭著說,“朝廷老子養那麼多兵,隻會騷擾良民,誰肯出力打仗?末梢年老百姓活該遭殃。在劫啊,有啥法子?”

盧象升不肯收她的棗子,但老婆子哪裏肯依,隻好留下。

這天晚上,盧象升心緒紛亂,不能安眠。三更以後,他帶著人馬離開營寨,向巨鹿縣迎擊敵人。中午時候,部隊到了巨鹿縣的賈莊。得到探報,有幾千清兵快到附近,他叫將士們站成一個圓圈,然後他勒馬站在中間的土丘上,向四麵拜了四拜,說:

“將士們,今天我們就要同敵人相遇了。我與諸位同受朝廷厚恩,今日正是我們為朝廷效命的日子。我們怕的是不能夠為國戰死,不怕不能得生。寧作斷頭將軍,戰死沙場,不能辜負國恩,臨敵畏縮。縱然我們今天為國戰死,也使敵人不敢再輕視我們,並使千萬誌士聞風興起。弟兄們,隨我前進!”

說完以後,他把五明驥的鐙子一磕,帶著標營人馬,向敵人的方向奔去。虎大威和楊國柱兩位總兵官的人馬緊緊地隨在後邊。走了十來裏路,見北方煙塵蔽天,觱篥聲陣陣傳來。象升策馬朝著塵埃飛揚的敵營奔去。虎帥擔任左翼,楊帥擔任右翼。剛一接仗,右翼兵馬受不住敵人騎兵的衝擊,稍向後退,虎大威立刻從左邊撲上去,象升也舞刀躍馬大呼,向前衝殺。一時三軍振奮,殺得清兵大敗,四散奔逃。附近沒有逃遷的村民自動地糾合成群,拿著鋤頭和白木棍子,把那些落荒而逃的清兵打死不少。

黃昏前,盧象升率領將士們退回賈莊,準備明天同清兵的主力決戰。派往雞澤送信的小校已經轉來,知道高起潛不肯發兵相助,象升恨恨地歎口氣,一句話也沒有說。

三更時候,月色蒼茫,觱篥聲突然從四麵吹響起來。盧象升走出軍帳,四麵一聽,知道已經被敵人四麵包圍。他非常鎮靜,好像這結局早在他的意料之內,隻是仍不免在心中遺憾地說:

“高起潛的關寧鐵騎離這兒隻有五十裏,假若能夠趕來,給敵人一個內外夾擊,該多好啊!”

第二天是十二月十二日。敵人在拂曉前從西邊又來了一萬多騎兵,連昨夜來到的有三萬以上,把盧象升的營寨圍了三重。過了一會兒,天色大明,但天氣昏霾,日色慘淡,刮著冷風。突然,觱篥聲、炮聲和喊聲大作,開始從四麵向明軍猛攻。虎大威守西麵,楊國柱守東麵,南北兩麵由副將等官防守。在四麵緊要地方,架好大炮。盧象升往來指揮,炮不亂發。這些炮手的名字他全記得,他叫誰誰就點放。有一次當他正在指揮開炮時,炮手中流矢陣亡,而敵人像潮水似的湧過來。他立刻跳下馬,抓住火繩,連開兩炮,打死了一批敵人。第二個炮手趕來,從他的手中接住火繩,他才重新上馬,趕往另一個最危急的地方督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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