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派人到潼關城關一打探,更加覺得奇怪了。原來在賀人龍率領大軍出發的當天夜裏,約摸三更時候,有一股人馬不知多少,從東邊進攻潼關,並派少數騎兵進入潼關城南金盆坡和董社原以北,南門和水門之外,燒毀了一些房舍。據說這支人馬打著“闖”字大旗,還在潼關東門外的一通石碑上貼著闖王給賀人龍的書信,約期在靈寶以東會戰。自成、宗敏和眾將在一起議論猜測,都以為這一支人馬可能與高夫人和劉芳亮有關,也可能是豫西一帶的土寇假冒闖王,但是,假若是高夫人和劉芳亮率領的人馬,他們突圍出去後已經潰不成軍,所餘無幾,為什麼要冒險進襲潼關?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繼續議論。李自成坐在石頭上一邊靜聽,一邊思索。他一直疑心隨高夫人突圍的一隊人馬,一定會有一些跟著她和劉芳亮逃到了什麼地方藏起來。除非確實知道桂英和劉芳亮都已陣亡,這樣的推測是十分合乎情理的。他還認為,既然桂英和芳亮都沒有回到商洛山中,大概他們是衝到河南去了,隻是他暫時不急於把自己的猜想說出,甚至連一絲欣喜的笑意也不流露。

三天以後,李自成回到了商州以西的老營。隔了幾天,又有一個探子從潼關城內回來,說那支打著“闖”字旗進襲潼關的部隊曾經突襲靈寶,火焚靈寶東關,又說聽許多人談論,曾有闖王的一股人馬衝到河南,所以潼關的官軍現在確信那進襲潼關和火焚靈寶東關的人馬是李闖王親自率領的。但這個探子同時帶回一個不幸的消息。他在潼關聽到傳說:有人看見李闖王的妻子高桂英確實死在亂軍中了,並說她是先受了箭傷,隨後見情勢危急,怕被官軍所俘,自刎而死,如今官軍還在各處尋找她的屍首。

關於高夫人的不幸消息,因為說得比過去聽到的都確鑿,將士們都信以為真了。尤其是那種臨危不辱、舉劍自刎的死法,同高夫人的平素為人很相合。李自成在乍聽到這個謠言時也心中一涼,暗暗悲傷,但是不過半天,他又不相信了。他認為,那打著“闖”字大旗進襲潼關並約賀人龍在豫西會戰的,除桂英外不會有第二個人。一定是桂英得到了賀人龍要進兵商洛山的消息,她為要解救丈夫,用計把官軍引向崤函山中。隻有她才肯冒這樣風險,隻有她才能夠想出來這種智謀,隻有她才敢打出“闖”字大旗。可是,他也不能完全解脫心上的擔憂。臨分手時她曾對他說過,到不得已時她寧拔劍自刎,決不落入官軍之手,獻俘北京。這句話仍然在他的耳中回蕩,如今可不是和謠傳相符麼?他在心中苦惱地說:

“唉,生死吉凶,仍然難說!”

賀人龍奉命向崤函山中追趕那一支“李闖王”的人馬,商洛山中的局勢穩定下來了。李自成仍然隱名埋姓。他每天穿著普通百姓的衣服,有時同將士一起操練,有時去劉宗敏的鐵工棚中打造武器,或者到老百姓中間訪問疾苦,同農民們坐在屋簷下曬太陽聊天。這段時間是他一生中最難忘的時刻,好像天賜良機,使他能安心地讀一些有用的書,並把過去的事情回想回想,悟出了許多道理。幾年之後,他還念念不忘在商洛山中的一段生活,曾於戰爭之暇寫過《商洛雜憶》七絕十二首和七古一首。可惜大順軍失敗之後,凡是大順朝的文獻都毀滅淨盡,不但十二首七絕不再存留於天地之間,連那首七古也被埋沒了三百多年,最近才有人因偶然的機會發現四句殘詩:

收拾殘破費經營,

暫駐商洛苦練兵。

月夜貪看擊劍晚,

星晨風送馬蹄輕。

但是,商洛山中的局麵並不真正平靜,而是充滿了不安和殷憂。有些問題,李自成看得很清楚,有些卻隻是朦朧地感覺到,還沒引起多大注意。

李自成這時覺得最嚴重和操心最多的問題是:第一,盡管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但隻能勉勉強強地養活部隊,沒有餘糧賑濟饑民。現在每天都有老百姓向西安一帶和漢中一帶逃荒。再有一個月就是年殘歲尾。年怎麼過?過罷年就是荒春。許多人都打算在過年後向外逃荒。如果老百姓逃空了,義軍在商洛山裏怎能呆得下去?第二,目前打糧的辦法對那些真正家大業大、有錢有勢的富豪大戶行不通。這些大地主富豪都住在險固的山寨裏,養有眾多鄉勇,請有教師習武,兵仗齊全,寨牆上擺著滾木礌石,抬槍大炮,而且往往幾個鄰寨互訂鄉約,結成聯防。你向他們少要點銀錢糧食,他們可以敷衍;你倘若要得多,他們就一麵軟拖,請人說情,一麵嚴守山寨,同你硬頂。那些住在小山寨和不住在寨中的富裕戶見這些大寨堅固,鄉勇多,防守嚴,也紛紛逃遷進來。這樣一來,不但更增加了大山寨的力量,也使農民軍打糧的對象越來越少。第三,盡管這些大山寨目前沒有公然與義軍作對,可是日後一旦官軍來到,它們就會是義軍的心腹大患。

當李自成正在為這些生死存亡的問題操心的當兒,派往湖廣的探子回來了,給他帶回來更令人焦灼不安也更為重大的問題。

在原來陝西起義部隊中,除張獻忠投降外,曹操、惠登相和王光恩等九家也在均州和房縣一帶投降了。射塌天劉國能在河南和湖廣交界地方投降了,而且一心一意地替朝廷出力賣命。闖塌天李萬慶在內鄉境內投降了,也是翻回手來攻殺義軍。其餘,在英霍山中的革裏眼賀一龍、左金王賀錦等所謂革、左四營,在豫南的老回回馬守應,據說也都在腳蹬兩家船。老十三家中除掉已經被消滅的不算,如今堅不投降的隻剩下由李自成繼承的高迎祥這一家了。

“怎麼辦呢?”李自成在心中問道,“難道十幾年來的起義竟會這樣風消雲散了麼?”

這天晚上,自成幾乎沒有入睡。盡管他自己不論困難到什麼地步都要幹下去,但是他明白,如果大家都投降了,他的處境會更加困難。等到清兵退出長城,朝廷還會集中幾省的官軍來對付他,甚至會比洪承疇和孫傳庭曾經糾集到的人馬更多。如果這樣的日子來到,縱然他不會被徹底消滅,但是想打開局麵也將萬難了。想來想去,惟一的辦法是趕快勸說張獻忠起義。隻要張獻忠重新起義,羅汝才就會跟著起義,那些正在觀望風色的人們也會堅定起來,重新大幹,而半個中國的局麵就可以立刻改觀。至於勸說張獻忠這件事,派任何一個大將去都不行,必須他親自前去。可是他也擔心,倘若勸說不成,可能連性命也丟在那裏。到底他自己可去不可去,自成在枕頭上反複考慮,拿不定主意。雞叫時候,同義父睡在一個房間裏的李雙喜聽見他自言自語地問:“唉,怎麼辦呢?”過了一陣,雙喜看見他忽地坐起,穿上衣服,提著花馬劍走了出去。

早飯以後,自成把那個從湖廣回來的探子叫了來,又一次仔細地詢問了張獻忠和羅汝才方麵的情形,特別是對獻忠在穀城的情形問得最詳。問過之後,他決定自己去穀城一趟,越快越好。打開皇曆一看,恰好今天就是一個吉日,注明“宜出門、打掃、沐浴”。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容,決定今晚就悄悄動身。

闖王來到了劉宗敏所駐的山村裏,並傳知幾位大將都來議事。高一功因去山陽縣打糧未歸,未得參加。郝搖旗以為又是談論整頓軍紀和準備屯墾的事,引不起自己的多大興趣,而且他很快就要瞞著闖王和劉宗敏等拉走隊伍,此刻正在心緒不寧,十分煩惱,所以隻推說身上不適,沒有赴會。

闖王簡單地說明了他對局勢的看法,提出來他要親自去穀城勸說張獻忠重新起義。大家都同意應設法使張獻忠重新起義,但一致反對李自成親自前往。他們倒不怕路上風險,而是對張獻忠這個人很不放心。大家都很清楚,張獻忠有時對朋友很講義氣,有時又很毒辣。他比自成起義早一年,出名也早,近幾年因見自成的聲望蒸蒸日上,心中不免嫉妒。人們都明白他們兩人之間遲早會發生火並。特別使劉宗敏等心上不安的是,崇禎八年正月攻破鳳陽後,自成受不了獻忠的驕傲蠻橫,曾一時性起,給了獻忠一個難看,雙方的友情一下子損傷了,從此以後就沒再合作。張獻忠會不會記仇呢?李過對張獻忠素有成見,說道:

“雖說羅汝才外號曹操,張獻忠卻比他更狡詐。他是吃秦椒長大的水晶猴子,不光刁滑,肚裏還辣。”

大家在幾個月前聽到張獻忠投降朝廷的消息後就窩了一肚皮的氣,經過潼關南原慘敗,更恨獻忠的投降,所以除田見秀之外,都說了許多非常憤激的話。自成想平一平大家的氣,便笑了笑,用老朋友的親切口吻稱呼獻忠的字兒說:

“敬軒不會是真降,一定是耍的花招。”

宗敏哼一聲,說:“假投降也不應該!大丈夫既然起義,就應該不管啥時候都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子,硬骨頭寧折不彎,打了敗仗更需要有一股衝天正氣。像張敬軒那樣,為著苟安一時,就向朝廷的大官兒卑躬屈膝,那股起義英雄的正氣給狗吃了?說是假的?假的也不行!咱們各家義軍就好比一盤活棋子兒,一邊車馬炮放著不動,那一邊車馬炮就活動不開,處處挨打。要不是他帶頭投降,曹操們九營也跟著投降,咱們何至於會有今日!”

李過說:“捷軒叔說得很是。要是張獻忠不受招撫,南自長江,北至黃河,整個一盤棋都是活的。”

李自成慢慢地撥弄著火堆,心平氣靜地說:

“敬軒的錯,是大錯。不管他是真降,還是假降,不管他存有什麼樣的想法,都不能這麼幹。但對敬軒這個人,還要看到他有許多長處。咱們光罵他沒有用處,要緊的是應當從遠處、大處著眼,趕快把他拉轉過來,越快越好。來日方長,隻要他不是真心投降朝廷,以後攜手共事的時候還多著哩。據我看,他喘口氣還要大幹。就說目前,朝廷也看到這一點,所以處處防範著他;他住在穀城不動,也還是牽製了朝廷的不少兵馬。”

田見秀點頭說:“是的,張敬軒駐兵穀城,左良玉和陳洪範兩鎮的人馬就不敢離開襄陽一帶。”

“至於說到曹操,”自成接著說,“他跟老回回等人聯合起來雖說有十幾萬人馬,但婦女老弱占大半。何況人各一心,同床異夢,當然頂不了多大事兒。咱們已經上了當,權當沒有他們,天塌了有咱們長漢頂著。日後彼此見了麵,最好不提這一章。”

劉宗敏說:“不提也好。反正是啞巴吃扁食,各人心中有數。”

李自成見大家的氣憤稍微平了下來,隨即又把話題轉回到他要親自去穀城的問題上,但還是得不到他們同意。自成有點動火,問道:

“你們不讓我去,難道看著那些觀望風色的人們都跟著投降朝廷麼?難道看著各家義軍先被誘降,隨後一個一個被消滅,讓起義大業從此一蹶不振,全部瓦解麼?……你們說,有什麼好的辦法?”

“你能夠料定你到了他那裏會十分安全麼?”袁宗第問道,“你是主帥,關係重大。倘沒有十分憑恃,你頂好不冒這樣的風險。”

“不,漢舉,話不能這麼說。平時騎馬坐船還不免有三分險,坐在房簷下曬太陽也說不定會落下瓦來砸破頭,何況咱們幹的這種事兒!我隻能說,此去有七八成可以成功,怎麼能夠保十成?世間事很少事前能保十分的。咱們起初造反,都是逼上梁山,提著頭過日子,難道是先料定準能成功才造反麼?古人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況我去敬軒那裏勸他起義對他也有好處,算不得是入虎穴!”

往日每次議事,李自成總是虛心地聽大家發言,擇其善者而從之,倒是今天他十分固執,不論誰的勸阻對他都沒用。田見秀和劉宗敏已經勉強同意了之後,李過仍苦苦勸阻,但被他責備幾句,堵住了嘴。最後他十分感慨地說:

“唉,自從白水王二在天啟年間起義,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我自己起義也差不多整十年了。人死了上百萬,鬧的什麼牌名?不管冒多大風險,決不能使起義半途而廢!”

他決定今夜三更就出發,從武關附近繞過去,到了湖廣地界再轉往穀城。在他走之後,對全體將士要嚴守機密,不許泄露風聲。小將中隻帶雙喜和張鼐。為著醫生尚炯同張獻忠本人和獻忠部下的幾個重要將領有很好的關係,自成決計帶他同去。

劉宗敏留住大家吃晚飯,並把尚神仙請了來,買了兩隻雞子炒了炒,算是給闖王和醫生餞行。晚飯後,眾位大將和醫生各自回去,自成留在宗敏處又密談很久,直到二更時候才騎馬奔回老營。就在這時,一件出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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