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藥隻剩下一點兒,不能不留下來以備急用。有些受傷的將校,有些特別傷重的,我自然要給他們上一點貴重藥的。”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笑意,點了點頭。
“你腿上掛的彩怎麼樣?”他問,“騎馬礙事麼?”
“這一點輕傷算得什麼!幾年來受這樣的輕傷也不是一遭兩遭,還能夠擋住我騎馬打仗?”
自成歎息說:“你也該歇歇了。”
“闖王,如今掛彩的人太多,醫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個,剛才又受傷一個,徒弟們隻剩一個人啦,怎麼能忙得過來?再說,有些傷重的,我不親自動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來那個好徒弟……”
他提起來半月前犧牲的一位得意門生,心中猛一酸,下邊的話就和著熱淚咽下去了。正在這當兒,一位青年將領匆匆走來,望著醫生說:
“老神仙,請你快去。我那裏有一個小頭目剛從戰場上找到抬回來,快斷氣啦。”
“傷很厲害?”尚炯問。
“肚子上戳了一刀,腸子流出來啦。”
“唉,又是一個腸子流出來!走吧,隻要他沒有斷氣就有辦法。”
闖王目送著醫生的背影,忽然一個小頭目來到他身邊,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說:
“闖王,快喝水。”
“水?!……從哪兒弄來的水?”闖王兩眼發光,驚喜地注視著小頭目捧的東西。
“離這裏二裏遠有一條水溝。我帶著兩個弟兄去偷水,剛偷偷摸摸地到了溝邊,就給官軍的巡邏瞧見了。可是我們總算喝了水,還帶回來一豬尿泡!”小頭目得意地笑著,把水舉得更高,說:“闖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難過,雙手接過來盛水的家夥,一股冰涼的感覺登時從手心透入心脾,說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裝得滿滿的豬尿泡,覺得這些水簡直不夠他一個人解渴。他對小頭目稱讚說:
“好,你們真行!”
他打開捆豬尿泡口子的細麻繩,貪饞地喝了一口,在幹得發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後咽下去,一股涼爽的感覺從腹中散滿全身。因為豬尿泡是士兵們平日裝燒酒的東西,所以水中還帶有一點兒酒氣。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對著豬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長鯨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幾處傷號的呻吟聲,將士們因幹渴而發出的歎息聲,隱約地傳了過來,他的心中一動,想了一下,隻再喝一小口潤潤嘴唇,便把豬尿泡的口子捆紮起來,原物遞給小頭目,吩咐說:
“快拿去吧,讓那些渴得特別厲害的弟兄們都喝一口。”
“闖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點疼,不敢多喝。”
小頭目還要說話,但闖王揮手使他快去,隻得轉身走了。
一天來驚濤駭浪的戰鬥,使高夫人的臉孔比往日瘦了許多。當老營被敵人包圍,發生混戰的時候,她表現得稀有的勇敢和沉著。多虧她上午把各家眷屬的親兵組織成老營護衛隊,在這次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當指揮老營護衛隊的高長勝陣亡之後,她立刻叫醫生尚炯頂替。尚炯指揮的護衛隊,羅虎指揮的孩兒兵,還有一部分傷員、文職人員、年輕婦女,都根據她的指示進退,保護著老營的輜重和眷屬。當局勢十分危險的時候,她總是用鎮定的口氣對周圍的人們說:“不要慌,不要害怕。我們的救兵馬上會到,我們會把他們殺敗的。”盡管在混戰中老營受到了慘重損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趕來,沒有瓦解。
經過黃昏的這場大混戰,孩兒兵犧牲很大,隻剩下幾十個人。現在他們靠著寨牆的一角,圍著三個火堆坐著,在火上烤馬肉。地上鋪著幹枯的荒草和樹葉。那些過分疲倦的和受傷的孩子們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經睡熟。看見高夫人來到,孩子們都要站起來,被她用手勢阻住了。看見孩子們犧牲慘重,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往肚裏咽著熱淚。同孩子們說了幾句話,她看見那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紅紅的,似乎剛才哭過。她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頭頂,問:
“小四兒,你剛才哭了?為什麼哭了?”
小四兒因為有幾個同他最好的孩子陣亡,剛才忍不住哭了一陣,如今經高夫人一問,感到不好意思,趕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飾說:
“我沒哭。是煙熏的。”
羅虎怕王四會又忍不住哭起來,趕快插嘴說:“夫人,你知道麼?要不是小四兒去得快,來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點頭說:“可真是,多虧小四兒救了來亨。這孩子真行,真行。”
孩兒兵在黃昏前保護老營的勇猛作戰情形,現在還激動著高夫人的心。混戰開始後,不僅像羅虎這班較大一點兒的孩子們拚命衝殺,不稍後退,連小來亨也表現得非常不凡。在緊急時候,小來亨完全脫離了她和黃氏的管束,混在孩兒兵中同官兵戰鬥。那時慘烈的戰鬥就在她麵前和左右幾丈遠的地方進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當李來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劍劈在一個步兵的頭上,眼看著敵人在他的馬前搖晃著倒下去,他始而驚駭,繼而感到新奇和興奮,對別的孩子們大聲叫著:“我砍倒了一個!我砍倒了一個!”他的膽子越殺越壯,常常獨自衝入敵人的步兵群裏,砍殺幾下,迅速地撥馬而回。最後一次,當他正在呐喊著向敵人衝殺時,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馬去。看見一個騎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槍刺來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涼,想著完了。幸好王四快馬趕到,從背後砍死了這個敵人。幾乎同時,另一個孩兒兵也趕到跟前,把來亨從地上救了起來。可惜這個救了來亨的孩子在隨後的混戰中陷入敵人包圍,英勇陣亡。
“來亨的傷不要緊吧?”王四望著高夫人問。
“不要緊。再過十天八天,又可以跟你們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離開孩兒兵去找闖王,在老營的樹林外碰到一起。她悄聲問他:
“你打算怎麼辦?”
“正要同捷軒他們商量。”
“你不要耽擱時候,今晚殺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後突圍。”
“也好。人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後動身吧。”停一停,她又問,“你打算從哪條路上突圍?”
“你看?”
“我看,不如來個回馬槍,從南邊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
闖王點點頭,他向桂英的臉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來她精神疲憊,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聲說:
“你也該歇歇了。”
她搖搖頭,痛苦地歎息說:“沒有藥,沒有水,掛彩的將士們都在……”她哽咽一下,沒有把“痛苦呼喚”四個字說出來,接著說:“你叫我怎麼能不管啊!”
闖王沒再說什麼。他們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幾步,闖王忽然轉回頭來問:
“那位背鍋老頭還跟著老營吧?”
“他又受了一點輕傷。想不到他還能打仗,用櫟木悶棍打倒了幾個官兵……你是想突圍時還叫他帶條子麼?”
“總得有幾個條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遲啊!”
闖王嗯了一聲,向老營駐紮的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