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聲喊叫。因為雙方的鼓聲暫時停止,所以人們聽出來他的聲音中帶有掩飾不住的惶恐。

“這不是大天王小子麼?”有人在闖王身邊小聲問。“闖王,我給他一箭吧?”

闖王回答說:“等一等,聽他有什麼話說。”

老兵王長順咕噥說:“他這個淹死鬼,準是想勾別人下水。有話,讓他娘的去酆都城說吧,咱不聽!”

但闖王不下令,誰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聲說:

“表弟,請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說幾句話!”

自成把鐙子輕輕一磕,烏龍駒向前走了四五丈遠。他不讓別人跟隨,隻有張鼐和親兵頭目李強手持弓箭跟在背後。

“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自成大聲問。

“自成!咱們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親,還都是高闖王提拔的愛將,好多年同患難,有恩無怨,如今我因你兵敗至此,眼看著要全軍覆沒,特意來向你進言。老弟,你聽聽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勸降麼?”

“是的!我是實心實意地為你著想,請你務必聽從我的話……”

“我明白。你不用說了。要讓我投降,請你們孫巡撫親自說話。”

“好,好。我請撫台大人來說話。”

大天王回去一說,孫傳庭認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大群親兵親將的護衛下來到路邊。把大刀橫在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聲問道:

“李自成,你願意投降麼?”

“孫巡撫,曆年打仗,人民死亡流離,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來韃子入塞,包圍北京,深入畿輔。我李自成聽到這消息不由得怒發衝冠,恨不能率領手下將士與清兵決一死戰,為國家吐一口氣。聽說皇上有詔,要你與洪總督率師勤王,倘蒙撫台大人不棄,我李自成願隨同東征。但請撫台大人許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軍讓開一條路,使自成暫到靈寶或閿鄉,整頓人馬,召集舊部,先作東征準備。第二件,朝廷發給糧草餉械,不得歧視。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馬聽調不聽編,更不得設計消滅。第四件……”

孫傳庭勃然大怒,說:“盡是狗屁!外禦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爾流賊說話!本撫院體上天好生之德,賜爾等自新之路。倘仍執迷,死在頃刻!你還不趕快投降,更待何時?”

李自成冷笑一聲,不再答話,勒轉馬頭便走。孫傳庭很擔心闖王會從他的手中逃掉,趕快對麾下將士大叫說:

“有擒斬闖賊的賞銀萬兩,官升三級!趕快追殺,不要使一賊漏網!”

頓時,戰鼓與殺聲並起,孫傳庭的騎兵和步兵紛紛地搶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隻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有的地方很陡。當官軍越過一半時,人馬紛亂,前後擁擠,隻有沒有過來的還大體保持著嚴整陣容。孫傳庭已經過來,顧不得整好隊伍,麾軍向前,要捉闖王。闖王正等待這個難得的戰機。隻見他把花馬劍揮了一下,農民軍方麵的戰鼓突然響起來,同時向官軍射出了一排箭,一聲“衝啊”!四五百騎兵隨著他向前衝去。馬蹄騰踏,刀劍亂閃,大路這邊霎時間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孫傳庭在開始時也驚慌失措,尤其是當闖王衝到他的麵前,把他同少數親兵親將圍在核心猛攻時,曾經從他的腦海裏閃過一個“大臣臨難不苟生”,準備自刎的念頭。由於他的左右將士拚死抵抗,後邊的人馬又蜂擁越過大路來救援前隊,孫傳庭很快地在大路邊站穩了一片陣地,殺退了闖王的進攻。闖王因自己的人馬很少,不願意同孫傳庭死拚,轉回頭進攻那些立腳未穩的部隊。這樣雖然可以殺傷較多的官兵,但也給孫傳庭一個機會去組織力量進行反撲。不到一頓飯工夫,馬科率領一支人馬也趕到了。孫傳庭依靠他的人數眾多,奪得了戰場上的主動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馬包圍起來。

混戰空前慘烈。李自成盡管人馬很少,總希望在這一戰中殺敗孫傳庭,以便今夜突圍,所以他利用騎兵的行動迅速,忽分忽合,有時向孫傳庭的步兵猛衝,有時突然直取孫傳庭中軍,有一次已經奪得了孫傳庭的大纛,又一轉眼被官軍奪了回去。在混戰中,他的“闖”字旗也一度被馬科手下的一員小將奪去。農民軍拚命去搶,雙方在大旗周圍死傷累累,總奪不回。農民軍不見了“闖”字大旗,頓時軍心動搖,而官軍歡聲雷動,認為自己已經勝利,到處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李自成帶著張鼐等十幾個人像閃電般地衝來,官軍擋者披靡,“闖”字大旗又回到農民軍手中。農民軍重新看見高舉的“闖”字大旗,爆發出一片雄壯的歡呼和喊殺聲,震懾敵膽。

由於雙方人數懸殊,情形對闖王愈來愈不利。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派出的兩名騎兵是否找到了劉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見官軍背後西北角的陣容大亂,四散逃跑。他立刻帶著人馬向西北角衝去,隨即看見一支人馬殺到,劉宗敏一馬當先,一雙大刀在黃昏的煙靄與飛塵中閃著白光,所向無敵。李自成與劉宗敏會合之後,正準備向南殺去,忽見東南角的官軍也被殺開一個缺口。大約有三百左右騎兵衝來,為首的是袁宗第。等他奔到麵前時,自成忙問:

“老營怎樣了?”

“剛才有一支官兵包圍了老營,混戰一場,給一功救出來,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兒兵和親兵們損失不少,他媽的!”

“後隊呢?”

“也來了一場混戰,雙方的人馬都損失不少,如今曹變蛟們不再進攻了。”

“咱們的戰將中有誰傷亡?”

“我不清楚,隻聽說搖旗掛彩了。”

自成一驚,趕快問:“傷重麼?”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孫傳庭和馬科又督率官軍包圍上來,立刻把騎兵整頓好,向東南且戰且退。孫傳庭追趕一陣,因暮靄已經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隨即鳴鑼收兵。李自成見官軍不追,便帶領著人馬向小山頭緩緩退去。

經過上午和黃昏前的兩次大戰,農民軍隻剩下兩千多人,其中三分之一都帶了輕傷或重傷,有許多人掛了幾處彩,如今退守在山寨裏和小山腳下。這座山寨沒有人煙,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廟以外沒一間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幾十年或百年以前,這裏曾經住過人家,經過大亂,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裏變成了瓦礫堆,連井也填死了。很顯然,孫傳庭看見這是一個絕地,所以不派官兵駐守,故意讓給農民軍來占領。缺水給大家帶來了很大痛苦。特別是受傷的人們更需要水喝,喉嚨裏像冒火一樣難受。

麵對著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煩惱,想不出好的辦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嚨冒火,而且渾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戰士們中間走著,給大家鼓勵和安慰。當戰士們望見他時,想著闖王同大家一樣忍受著幹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動的目光望著他,精神振作起來,不再咒罵。那些受傷較重的弟兄,看見他走到身邊,或聽到他的說話聲音,連呻吟也沒有了。

但是當闖王走過以後,隔了一陣,人們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來,咒罵和呻吟之聲又起了。

月光下,李自成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插寶劍,腰掛藥囊,手拄槍杆,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著,向一個呻吟最厲害的傷員走去。自成叫往他,小聲問:

“老尚,掛彩的這麼多,你沒有辦法麼?”

“藥完了,有什麼辦法?”

闖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著醫生默不做聲。醫生搖搖頭,避開了闖王的眼睛。幾個月來,不停地行軍,不斷地打仗,藥品大量消耗,而買到的機會不多。往往買藥的人剛派出去,部隊又開走了,使買藥的人追趕不上。有時,買藥的人被官兵或鄉勇捉去,人錢兩失。看著這些掛彩的弟兄們沒藥醫治,不要說自成的心中難受,醫生何嚐不心裏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歎口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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