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傑手下一個姓李的哨總也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夥子,對敵人的叫罵實在聽不下去,勒馬走到張世傑麵前,忿忿地說:
“掌盤子的,咱們闖王的人馬什麼時候受過這樣氣?咱們難道變成烏龜了麼?你讓我去把他捉來!”
張世傑也很惱火,隻因自己是重要將領,不能不嚴格遵奉田見秀的命令。他勒馬營門,隻等著萬人敵來到百步之內,便好用箭把他射死。但萬人敵也很機警,總不到農民軍的鳥銃和強弩的射程之內。張世傑正在無計可施,見這個哨總請求出戰,他就立刻同意了。他深知田見秀的寬厚性格,想著如果馬到成功,自然可以不受責備,即令不成功,也不過把哨總痛罵幾句,由他一講情,可以不受重責。但他也知道李哨總不是萬人敵的對手,於是小聲囑咐說:
“你帶十個弟兄去,要乘其不備突然衝到他身邊,使他措手不及。還有,”他向田見秀方麵瞟一眼,擠擠眼,又說,“隻當我不知道,去吧。”
李哨總立刻挑了十個弟兄,人和馬都很精壯,突然開了營門,像十支箭一般向敵人衝去。萬人敵是一個乖覺的人,已經防著這一手。等到李哨總等十一個人馳到他身邊時,隻見他一根長矛縱橫盤刺,又快又猛,轉眼間被他刺倒幾個,還有的帶傷而回。李哨總也帶了傷,仍然不肯退下,率領著餘下的三個人拚命格鬥,但實際上隻有招架的功夫。萬人敵正殺得得意,官軍陣營中也大聲替他喝彩,不料從農民軍陣營中奔出一人,騎著五花馬,手舉長劍,大叫道:
“弟兄們都退下,看我來活捉這個姓賀的混小子!”
萬人敵立即撇開那四個人,策馬迎向來將;到了麵前,也不說話,用矛就刺,卻被來將用劍格到一旁;他跟著又刺一下,刺得更快更猛,巴不得一下子從對方的前胸捅到後胸。這次來將表現出驚人的眼疾手快。他用左手奪住矛,猛力一拉,同時右手中的長劍虛晃一下。萬人敵在寶劍的寒光中將身子一閃,手中的長矛被奪走,扔在幾丈以外。他正要拔劍,卻被來將一把抓住他的腰中戰帶,提了過去,橫放在馬鞍上,同時聽見罵道:“不許動!你一動老子就砍掉你的八斤半!”他震驚異常,不敢掙紮,隻看見馬蹄飛一般地奔騰,地上的草呀石呀接連著閃過。“完了,完了!”他心裏說,“再也別想活了。”當他被擒進農民軍營中時,又被提起來往地上一拋。幸而拋到幹枯的荒草中,沒有把他的門牙碰掉。
“小子,你服氣麼?”馬上的將領問。
“你是田見秀?”萬人敵翻身坐起來,仰著頭問。
“老子是郝搖旗!你服不服?”不等俘虜回答,郝搖旗在馬上縱聲大笑。
“我早就聽說過你……”俘虜喃喃說,“快殺吧,笑個什麼?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時田見秀已經走來。郝搖旗望著他問:
“怎麼,田大哥,就送這小子回老家麼?”
“不用急,留給闖王處理吧。”田見秀回答說,隨即吩咐弟兄們把俘虜綁起來,拴在旁邊的小鬆林中。
從戰鬥開始以後,賀人龍隻叫參將周國卿和董學禮向田見秀攻打,自己卻不上陣。他不是不想立功,而是想等到曹變蛟和左光先快把敵人殺敗時他才出馬,不用過多的損兵折將就拿到勝利果實。他這半年來心中有很多牢騷,打仗時不肯像曹變蛟和左光先那樣賣力。曹、左二人都早已升了總兵官,而他還是副將,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一個原因,曹變蛟的部隊差不多有五千人馬,左光先也有三千五百人,而他的部隊還不滿兩千五百人,這是他不願賣力的第二個原因。他認為這兩千多子弟兵是他的本錢,倘若再有重大傷亡,他就沒有猴子牽了。還有第三個使他不肯賣力的原因是朝廷欠餉太多。到目前為止,他手下的官兵們已經欠餉五個月了。他很明白,縱然他自己想賣力,弟兄們也未必肯舍死拚命。
他正在等待曹變蛟和左光先的戰鬥結果,忽然得到周國卿的報告,不禁大驚。自己還沒有擒斬一個“流賊”頭目,平白地損失一員偏將,豈不被上司見責?他把眼睛一瞪,大聲命令說:“叫周、董兩將軍拚命攻打,不奪回萬人敵提頭來見!”
發出這一道嚴令之後,他也知道想從田見秀手中奪回萬人敵談何容易,非他自己親率將士們上陣猛攻不可,於是又大叫道:“酒來!……擂鼓!排隊!”
兩個親兵把早已預備好的酒壇子搬過來,替他斟了一大碗,又拿來一整隻熱氣騰騰的熟羊腿。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聲中,賀人龍一麵歪著頭看他的鎮標營人馬排隊,一麵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連喝了兩大碗酒,把一隻整羊腿吃去大半,他的鎮標營人馬也早已明盔亮甲排好隊,等候出發。他扔下羊腿,扔開鬥篷,刷拉一聲拔出長劍,說聲:“上馬!”一大群親兵和將校隨著他飛身上馬,帶著幾百名騎兵和幾百名步兵向田見秀的陣前奔去。
賀人龍立馬陣前,破口大罵。他仗恃人多,又乘著酒力,簡直不把田見秀等放在眼裏。田見秀正同郝搖旗商議如何出戰,賀金龍飛馬來到。他把闖王的計策說出以後,郝搖旗還有點懷疑,而田見秀主意已定,說:
“搖旗,就用闖王的計策吧,目前咱們倘若能不損傷人馬取勝,就是上策。”他隨即用鞭子向小鬆林中一指,對賀金龍說,“老弟,令侄賀國英在那裏綁著,你去做個人情放他回去吧。”
田見秀把主力憑險埋伏,隻派出兩百名騎兵在小山前一字兒排開,叫郝搖旗和幾位戰將隱藏在這一排騎兵背後,他自己立馬在大旗下邊。賀人龍看見田見秀的人馬如此單薄,十分輕視,揮劍躍馬,直對田見秀奔來,大聲喝道:
“田見秀,趕快投降!”
田見秀隻帶了幾名親兵,態度從容,緩轡出陣,拱拱手,麵帶微笑說:
“賀將軍,我有幾句話想與將軍一談,談過後再同將軍見個高下。”
“好,有話快說!”
“將軍是米脂人,與我們李闖王同鄉同裏,應有同鄉情誼,何苦逼人太甚?”
“呸!我是朝廷大將,你們都是流賊。我是為朝廷剿滅流賊,豈能管什麼同鄉情誼!”
“將軍出身窮秀才,隻因同義軍作戰有功,不滿十年,升至大將。如果起義軍被剿滅,以後就沒有立功機會。將軍平時帶兵不嚴,所到之處,民怨沸騰。一旦義軍戰敗,將軍對朝廷已無用處,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時候就要到來。那時將軍不惟無處立功,恐怕朝廷還要治你擾害百姓、殺良冒功之罪。因深知將軍性情爽快,故敢冒昧直言,還請將軍三思。”
賀人龍心裏說:“怪道都說田見秀在賊中很受尊重,果然有一套子!”他覺得田見秀說的話不無道理,有些話自己在平日也同樣想過。但是,他沒忘自己是朝廷大將,對田見秀大聲喝道:“休得亂說!趕快下馬投降,免得我一劍刺死!”
田見秀毫不在乎,接著說:“再說,將軍即使不講鄉誼,也應該講講族誼和戚誼。貴宗族參加起義的人很多,十三家裏邊就有兩家的首領出在你們賀家。像赫赫有名的革裏眼賀一龍是將軍族弟,左金王賀錦是將軍族侄,他們如今都在河南和湖廣一帶。我這裏也有將軍的近族和親戚不少,他們都常想同將軍一見。我田某決不投降,將軍休作此想。等貴本家和令親戚同將軍見麵之後,我願同將軍決一死戰。”
田見秀說完話就退後幾步。立刻從陣後走出來幾十個騎馬的將士,為首的一員青年將軍在馬上向賀人龍欠身作揖,親熱地呼喚說:“四哥!好幾年不見麵,沒想到在這兒看見四哥!”
賀人龍怔了一下,望著來將問:“你是金龍?聽說幾年前你入了賊夥,還沒有死?早該死啦,畜生!”
“別罵,四哥。幾年不見,我做夢都在想著四哥。今日乍見麵,好歹是你自家門兒裏的兄弟,算來才出五服,門頭並不遠,有什麼值得老哥生氣的?幹嗎一見麵就吹胡子瞪眼睛?難道咱弟兄們還要拿刀弄杖,殺得你死我活,叫祖宗在地下心中難過?”
“胡說八道!”賀人龍大聲說,“你身入賊夥,罪不容誅,我不是你的四哥!看在祖先麵上,我不殺你。快叫田見秀跟眾賊將前來投降,不要執迷不悟,自走絕路!”
賀金龍從容地笑著說:“四哥把話說岔了。咱兩個各行其是,各保其主,我不想勸你投降,你也不要勸我投降。可是兄弟還是兄弟,這是天生的宗族之親,往上推幾代,還是在一個鍋裏吃飯,同一雙爺娘養的哩。四哥可以絕情,不認我這個弟弟,我可不能絕情,跟著四哥學。至於四哥說我身入賊夥,這話也不對。當年朱洪武打江山時,朝廷不也說他是賊麼?朝廷無道,民不聊生,人們不造反有什麼路走?我要是留在家裏做莊稼,四哥,我同我媽怕早就餓死啦。即令我不餓死,也會給官兵炮製死啦。當然,四哥如今混闊啦,小百姓的死活,四哥是不關心的!”說到這裏,賀金龍冷笑一聲,接著說:“四哥是窮秀才出身,十年前窮得沒辦法才投筆從戎,可是四哥,你一升了官就把窮人的苦處完全忘掉,到處縱兵害民,斬良冒功。我這幾年跟隨著李闖王打富濟貧,剿兵救民,活著心安理得,死後見得祖宗。四哥,咱們各自拍拍心口窩裏四兩肉,你休要責備我啦!”
“混蛋!盡是狗屁!”賀人龍向左右大喝,“快!替我把這個小畜生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