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不許做聲!”

這句話,向前,向後,用低沉而嚴肅的聲音,一個接一個傳了出去。傳到闖王跟前,他也像普通戰士一樣,很習慣地重複一次。於是這一句命令就這樣在他的背後通過大小將領和戰士們的嘴,通過眷屬們的嘴,傳過中軍和老營,迅速地傳向後隊。

霎時間,峽穀裏聽不見一點兒說話聲音,連輕輕的咳嗽聲也沒有了,隻有馬蹄聲,腳步聲,槍刀劍戟的碰擊聲。這些聲音,都混入峽穀兩旁無邊無際的鬆濤聲裏。

走了十幾裏才出了峽穀,接著是望不盡的丘陵地帶。這時人馬已經走了五十多裏,天色也漸漸明了。再往北去就是人們所說的潼關南原,也簡稱潼關原,都是丘陵,並不險峻。李自成帶著張鼐和一群親兵,策馬從旁邊越過大隊,追上劉宗敏,囑咐他小心謹慎,提防埋伏,並指著前邊七八裏遠的一座小山說:

“到那座山前停下來,讓步兵休息一下,要是有水,就飲一飲馬。”說畢,他就同張鼐和親兵們離開大隊,勒馬登上路旁的高崗,等候著中軍和斷後部隊。

早晨的太陽,像牛車軲轆那麼大,像熔化的鐵汁一般豔紅,帶著噴薄四射的光芒,從正東方的嶺脊上,從若有若無的薄霧中閃出來了。它照著蒙了一層白乎乎嚴霜的高原,照著在高原上肅靜無聲、匆匆前進的千軍萬馬。除闖王的中軍標營打著紅旗外,其餘各營,按照前後左右營打著不同顏色的旗幟。那些紅的、黑的、白的、藍的和紫的大小旗幟,隊各一色,在起伏而曲折的丘陵間隨風招展,時隱時現,看起來十分壯觀。

闖王向遠處凝望,不知道敵人在什麼地方等待著他。這時,一幅潼關南原的山川形勢圖,曆曆如繪,出現在他的眼前。

因為行軍和作戰需要,他對所經過的地方都能夠記得當地的山川形勢、道路遠近。每次駐紮下來,也喜歡向當地人詢問地理和人情風俗。對於潼關附近的形勢,他尤其了若指掌,這些年來,農民軍常常由秦入豫,由豫入秦,如果從潼關走,都是撇開縣城,從關南四十裏以內的地方來往。出潼關南門直到華山腳下,四十裏開闊,盡是高原,淺山平岡,此起彼落,並無險峻之處。依山傍壑,有路可通的叫做峪。通向河南閿鄉縣境的峪很多,地勢向東傾斜。他知道孫傳庭和丁啟睿一年多來在這些山溝中建築了三座大堡,每一堡駐紮步兵二百名,又每隔三裏設一個叫做墩的小碉堡,每墩駐兵二十名,都有火器。但他們是麵對東方設防,企圖堵住從河南來的小股起義部隊。闖王擔心的不是這些墩、堡,而是聽說孫傳庭已經親率重兵在這裏以逸待勞。他對於洪承疇和孫傳庭都不輕視,深知他們都是崇禎手下得力的統兵人才。眾寡如此懸殊,勞逸如此不同,他不能有絲毫大意……

自成正在想著,忽然一個小校騎馬奔上崗來,向他行一軍禮,稟報說:

“後營李將爺派我來稟報闖王:曹變蛟和賀人龍的人馬緊緊跟在後邊,相距隻有二三裏,並不進攻,不知是何用意。李將爺說,請闖王吩咐前哨人馬,務必多加小心。”

“已經吩咐了,”闖王說,“告訴李將爺,加速前進,不要同中軍營離得太遠。”

“遵令!”小校勒轉馬頭,奔下崗去。

李自成心中明白,曹變蛟和賀瘋子的追兵是等著前邊開始廝殺的時候才進行夾攻,但是他不知道孫傳庭把堵截部隊布置在什麼地方,也許還在遠處,也許馬上就會遇到。他望見前哨部隊已經繞過一座小山,消失在愈來愈重的白霧裏邊,隻偶然還可以望見劉宗敏的白旗、劉芳亮的藍旗和袁宗第的黑旗在叢林杪上招展。

“飛馬前去,”他命令身邊的一個小校說,“叫前頭的人馬等一等,不要拉得太長。”

太陽升得更高了。它照著西邊的華山。巍峨的五朵奇峰高插入雲,多麼壯觀!多麼肅穆!它照著崗頭上的“闖”字大旗。旗槍的銀光閃爍,大旗呼啦啦卷著晨風。它照著李自成和他的烏龍駒,他在靜靜地抬著頭向前凝望,烏龍駒在轉動著竹葉雙耳,聽著遠處的馬蹄聲和馬嘶聲,好像預感到就要投入戰鬥,它興奮地噴噴鼻子,發出來蕭蕭長嘶。非常奇怪,它一振鬣長嘶,別的馬都不叫了。

擔心前邊隨時會發生戰鬥,李自成把鞭子一揮,帶著張鼐等一群偏將和親兵馳下崗頭,隨著中軍營前進。又走了二三裏,忽聽前麵一聲炮響,立刻從遠遠的濃霧中騰起來一片喊殺聲和密如連珠的炮聲。“開始了。”他小聲說,濃眉毛輕輕一聳,隨即在烏龍駒的屁股上抽了一鞭,離開中軍營,飛奔前去。

張鼐和三四百名身經百戰、獷悍異常的騎兵緊緊地跟著他。舉在手中的刀和劍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馬蹄猛烈地踏著山石和堅硬的紅色土地,像海潮,又像狂風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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