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顧顯一麵替他脫下朝服一麵說,“剛才翰林院楊老爺來過一趟,等不著就回去了。他叫小人告訴老爺一聲,他有重要話要同老爺麵談。”

“啊,知道了。”

雖然論官職他比楊廷麟大得多,但是他一向對楊廷麟懷著敬意,認為他有見識,有膽量,有骨頭,有真學問。他吩咐顧顯說:

“你去回稟楊老爺,就說我稍事休息就要去安定門同楊閣老、高監軍議事。請他在府上等候,我回來時一定前去領教。”

盧象升在北京的公館裏並沒有親人。他的夫人和如夫人都在五月間帶著孩子們回宜興奔喪去了。從朝中回來,隨便吃一點飯,他本想稍睡一陣,但想著和戰問題,十分苦悶,沒法入睡。假寐片刻,他就猛然坐起,呼喚顧顯來幫他穿戴齊備,動身往安定門去。剛走到大門口,忽有一人不顧門官攔阻,從門房搶步出來,向他施禮說:

“老公祖,東照特來叩謁,望賜一談!”

盧象升定睛一看,又驚又喜,上前一把拉住客人袍袖,說道:

“啊呀,姚先生從何而來?真想不到!”

“東照因事來京,適遇東虜入犯,本擬星夜返裏,因聞老公祖來京勤王,故留京恭候叩謁。”

“好,好。請到裏邊敘活。”

這位來訪的姚東照表字暾初,年在六十上下,身材魁梧,精力健旺,胸前垂著斑白長須,雙目有紫棱,開闔閃閃如電。他是巨鹿縣的一個窮秀才,為人慷慨好義,頗重氣節,在鄉裏很有威望。崇禎二年秋天,清兵入犯京畿,直薄朝陽門外。盧象升當時任大名知府,拔刀砍案大呼:“大丈夫豈能坐視胡馬縱橫!”遂募鄉勇萬人,星夜勤王。路過巨鹿,姚東照也率領了一千多子弟參加,很受象升嘉獎,從此他們就成了熟人。後來他離開大名,有幾年不通音訊,但聽說在一次清兵深入畿輔的時候,姚東照率領鄉裏子弟與敵周旋,有一個兒子戰死。現在這老頭突然來訪,盧象升又覺詫異,又覺欣喜,所以縱然有要事在身也願意同故人一談。到客廳中坐下以後,略作寒暄,姚東照開門見山地說:

“老公祖,你馬上要去安定門商議大計,而且軍務倥傯,非暇可比。東照本不應前來多瀆,但國家事糜爛至此,南宋之禍迫在眉睫,東照實不能不來一見大人。大人今去會議,可知朝廷準備暗向滿韃子輸銀求和之事麼?”

“求和之事已有所聞,輸銀之事尚不知道。”

“聽說朝廷願每年給東虜白銀六十萬兩,並割棄遼東大片國土,以求朝夕之安,此不是步宋室之覆轍麼?”

盧象升猛然跳起,兩手按著桌子,胡須戰抖,兩眼瞪著客人問:“這話可真?”

“都下有此傳聞,據說可信。”

“虜方同意了麼?”

“虜方隻因周元忠是一賣卜盲人,不肯答應,必得朝廷派大臣前去議和,方肯允諾。目今倘不一戰卻敵,張我國威,恐怕訂城下之盟,割土地,輸歲幣,接踵而至。老大人今日身係國家安危,萬望在會議時痛陳利害,使一二權臣、貴璫不敢再提和議。然後鼓舞三軍,與虜決一死戰,予以重創,使逆虜知我尚有人在,不敢再存蠶食鯨吞之心。如此則朝廷幸甚,百姓幸甚,老公祖亦不朽矣!”

“先生不用多言,學生早已籌之熟矣。有象升在,必不使大明為南宋之續!”

“東照就知道大人是當今的嶽少保,得此一言,更覺安心,就此告辭了。”

盧象升又一把拉住客人,說:“暾初先生!目前正國家用人之際,學生有一言相懇,未知可否惠允?”

“老公祖有何賜教?”

“請台端屈駕至昌平軍中,幫學生讚畫軍務,俾得朝夕請教。叨在相知,敢以相請,肯俯允麼?”

“東照久蒙恩顧,豈敢不聽驅策。但以目前情形看來,虜騎恐將長驅深入,畿南危在旦夕,故東照已決定叩謁大人之後即便出京,星夜返裏。倘果然不出所料,虜騎深入畿南,東照誓率鄉裏子弟與敵周旋。過蒙厚愛,隻好報於異日,還懇老公祖見諒為幸。”

“好!既然如此,學生不敢強留。明日動身麼?”

“不,馬上動身,今夜還可以趕到長辛店。”

盧象升想著姚東照是一位窮秀才,川資可能不寬裕,便叫顧顯取出來十兩銀子送給他。但老頭子堅決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強,便叫顧顯取來他常佩在身上的寶刀,捧到老人麵前,說:

“先生此番回裏,號召畿南子弟執幹戈以衛桑梓,學生特贈所佩寶刀一柄,以壯行色。”

姚東照並不推辭,雙手接住寶刀,慷慨地大聲說:“多謝大人!倘若虜騎南下,東照誓用胡虜鮮血洗此寶刀,萬一不勝,亦以此刀自裁!”

送走姚東照以後,盧象升就帶著隨從騎馬往安定門去。

參加安定門會議的除盧象升、楊嗣昌、高起潛之外,還有兩位兵部侍郎,一位勳臣,提督東廠的太監曹化淳,以及率領京營的幾員大將。平日楊嗣昌

見了王德化或曹化淳,總是自居下位,讓太監坐首席。盧象升一向瞧不起這班太監,認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應該巴結他們,有失士大夫氣節,所以他略作謙讓就拉著楊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潛等心中很不高興,但也無可奈何,象升首先發言,堅決主戰,說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諸人卻相顧默然。盧象升大為生氣,厲聲問:

“敵人兵臨城下,諸公尚如此遊移,難道就眼看著虜騎縱橫,如入無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氣所懾服,楊嗣昌和高起潛都沒生氣,勸他不要操之過急,對作戰方略需要慢慢詳議。他們絲毫不說他們不主張同清兵作戰,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積極意見。倒是曹化淳因不滿高起潛近兩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馬總監軍,淡淡地說了句:

“畢竟盧老先生說的是正論。”

會議開到半夜,沒有結果。盧象升隻強調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氣可用,而楊嗣昌和高起潛卻明白軍隊普遍的士氣不振和將領畏敵怯戰。盧象升所說的號召京畿百姓從軍而責令京師官紳大戶出餉,根本辦不到,籌餉會遭到官紳大戶的強烈反對,沒有餉便不能召募新兵,何況臨時召募的新兵也將經不起清兵一擊。所以會議不得結果,徒然增加了盧象升心中的苦惱和憂悶。

從東郊傳來隆隆炮聲,聲聲震撼著盧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針氈,很想立刻奔回昌平軍中,布置作戰,免得在這裏浪費時間。他皺著眉頭,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側首向東,望望城外的通天火光,回頭來向大家拱拱手說:

“今夜郊外戰火通天,城上爭議不休,象升實感痛心。請諸位原諒。學生軍務在身,須要料理,改日再議吧。”

高起潛樂得今天的會議草草結束,趕快說:“對,改日再議。”

大家下了安定門,拱手相別。盧象升不勝憤慨,跳上五明驥飛奔而去,既不謙讓,也不回頭招呼。楊嗣昌搖搖頭,與高起潛交換了一個眼色,請高起潛和曹化淳先上馬。高起潛沒有立即上馬,望著盧象升和五明驥的背影,連聲稱讚說:

“好馬!好馬!少見的好馬!”

盧象升回到公館已是三更過後。第二天早晨,一吃過早飯他就進宮陛辭。像一般大臣陛辭的情形一樣,皇帝並沒有出來,隻有幾個太監分兩行站立殿前。盧象升恭敬地跪下去,向著空虛的禦座叩了三個頭,高聲唱道:“臣盧象升向皇上叩辭,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看起來這句話隻是一般的朝廷儀節,但當盧象升說出口時,他的心裏卻充滿痛楚和激情,聲音微顫,幾乎忍不住流出眼淚,因為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這次陛辭以後,恐怕不會再看見皇上了。

一位太監走到台階下,口傳聖旨賜給他一把尚方劍。盧象升雙手捧接尚方劍,叩頭謝恩,熱淚突然間奪眶而出。

離開左順門,他到內閣去向楊嗣昌辭行。楊嗣昌把他送出午門。臨別時候,他很想對盧象升說幾句什麼私話,但是嘴唇動了幾動,沒有說出。過了一陣,他終於小聲囑咐說: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也很明白。國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未能安內,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國家精銳。流賊未平,務必為皇上留此一點家當。”

盧象升沒有做聲,向他作了一個揖,回身就走。剛出承天門,他就接到從昌平來的報告,說是清兵雖然大部分向東便門和廣渠門一帶移動,但是也有遊騎到安定門和昌平之間的地區騷擾。他決定立刻回昌平軍中,對一個家丁說:

“你去告訴楊老爺,就說我因軍情吃緊不能去看他,請他一二日內移駕至昌平一敘。”

吩咐畢,他連公館也不回,趕快換了衣服,在長安右門外上了馬向昌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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