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那段盛夏燦爛過,長過一聲葉落(2 / 3)

爾後下沉,像巨大白鳥的羽毛輕巧地隨風吹落下來,落回地麵。耳畔有吟唱,細若遊絲,聲音絲絲分明,仿佛琴弦。它彈一聲,她顫一下。

再後來,什麼都消失了。

她看見了時間,是透明液體,鋪天蓋地,緩緩流淌在荒蕪的平原。

星星出來了,一顆一顆,熱寂地閃耀著,那麼亮,盯著看久了,眼睛快要流下淚來。

她一個人,站在巨大的虛妄裏,數了好多好多顆星星。心裏很平靜,幾乎瀕臨快樂,她以為自己會一直數下去。可是,後來她醒了。

那一天她懂得了,睡眠是支離破碎的死亡,死亡是接連不斷的睡眠。

狐狸秘密

很多年前,在一列燈光昏暗的綠皮火車上,她看見過一個小姑娘。

還是個奶娃娃,穿著印有草莓圖案的裙子,軟軟的黑發耷拉下來,被媽媽抱在懷裏。她們經過她座位的時候擦刮了一下,那個小娃娃就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她記到現在。

是雙極漂亮的眼睛,乜斜著望著她,剔透明亮,像狐狸一樣。後來,她一直下意識地在人群裏尋找那雙眼睛,可惜再也沒能找到。

有一年夏天,她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裏麵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問:“你是×××嗎?”她說“不是”,那頭沉默了一陣子,繼續問:“那你可以幫我找到×××嗎?我是他媽媽,他好久沒回家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謊言還是安慰的話,隻好默默跟那頭兒對峙著,最終,那頭的電流聲“哢嗒”一下。

去年十一月,抑鬱最嚴重的時候,她把自己的故事寫到網上,被一些人看到。有個在北歐留學的人,添加了她的微信。閑談中,那個人告訴她,自己重度抑鬱,休學在家很久,一直瞞著國內的爸爸媽媽。

“你應該知道吧,有些在別人眼裏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我來說太難了。”

談話的結尾,她輸入一行字:

“但願我們都可以好起來,如果你死掉了,我也為你高興,希望你也是。”

她就笑,說:“我也是。”

在泳池裏,一個男人安靜地跟著她。他幫她登上水麵那隻巨大的皮球,又看她重重地摔入水裏。他在她紮頭發的時候輕輕把她托起。他遊泳的姿勢,像一尾魚。

他們靠在池壁上,仰頭看天花板上浮動的波紋,感受周圍漸漸靜謐的水聲。沒有人開口,世界沉入水底,漫不經心地遊弋著,最後,他給了她一個漫不經心的吻。

發現一個無人問津的公眾號,廢棄的樣子,瀏覽量稀少,上一次更新已經是很久之前了。點開一篇,是喜歡的風格。寫作者持遊戲的態度把玩文字,像把好看的珠子用發光的絲線串聯起來,放進一個隱秘的盒子裏。

那個號一直處在她的置頂列表,也在意料之內再也沒有更新。

還有好多事,她都記得,即使記不得他們具體的樣子,也記得他們給過她的感觸和驚喜。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無跡可循。

像落雪,飄飄灑灑下了一整夜,拉開窗簾,你看到觸手可及的皎潔,次日清晨打開門,卻隻看到空落落的人間。故事裏的人呢,似乎也消失了。他們變成了電話簿上的一串號碼、微信列表中的幾個符號和大腦記憶裏的一段模糊影像。兩條平行線,擦肩隻在一刹那,爾後又回到各自的軌道,越走越遠。

那天聽人說,多數人給世界留下的記憶,不過一百年。百年過後,塵歸塵,土歸土,不過是由另一些新鮮生命來詮釋人間。竟然覺得快樂,自己在不算長的生命裏,偷偷搜集了這些轉瞬即逝的好東西。

沒有任何人察覺,在她生前如此,死後更是。灰塵,花朵,野狗,話語,濕漉漉的男孩。

打開微信,看到一個隻有兩位數關注者的公眾號更新了:一段語音,是個女孩。她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毫無攻擊性,有鼻音,有停頓和低低的笑聲。她在念一段十一分鍾的獨白,在空曠的房間裏,好像闖進了一個小動物的世界,隔著牆壁偷聽她的心事。

她想擁抱她。她幾乎在愛著她。

把這些感觸寫進微博,沒多久,底下有個賬號評論說:“你也是我的秘密。”

貓與二三事

它出現在三月,時值昆明的春天。

國內的北部地區都在下雪,這座城市卻自顧自地放晴。天空一碧如洗,清澈得像湖水的倒影,桃花一嘟嚕一嘟嚕開滿了,人走在街上,有莫名的好心情,幾乎想張開雙臂快快地朝前跑去。

是隻野貓,年紀尚輕,還生著細軟的小奶毛,耳朵因為蟎蟲禿嚕了一大半,鼻頭也因為同樣的原因斑駁不堪,流浪時間久遠,身子擦刮得黑一道白一道。昆明對於流浪動物來說,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適宜的溫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即使無人飼養,它們也能憑一己之力存活很久。

幾近午夜,男友到小區樓下買飲料,剛出門就被它冒冒失失衝上來抱住了小腿。髒成一綹綹的絨毛觸感依然好,朦朧裏它就像一團灰色的霧,籠罩著人,驅散不開。

他先前養狗,在貓這方麵沒見過什麼大場麵,下意識輕輕搖晃腿部,算是對它示了好。沒承想那頭回響得更為熱烈,直接徐徐癱倒在地,懇求撫摩似的露出柔軟肚皮。再不了解貓類的人也知道,貓天生血冷,養不熟,對被人撫弄的厭惡程度等同於上班,所以這隻貓的舉動讓他有些受寵若驚。

他摸完,覺得手感還不錯,抬起腿就往回走,邊走邊暗戳戳想,要是它再跟上來,就帶它回家。他走到防護門口,一回頭,看見它悄無聲息地蹲在自己身後,近距離看,它顯得更小了,風吹過來,背脊上打結的毛在晃,他的心也跟著晃起來。

於是他們這麼一前一後地回了家。

次日下午,她翹了課乘地鐵去看望它。車廂擁擠,一群人像沙丁魚似的悶在罐頭裏,悶出一臉油和汗。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將她喜悅的心氣消磨殆盡,她穿條布裙子,蔫巴巴地坐在站台出口等男友,遠遠地,就看見他拎了個紙口袋朝她走來。

他已經過了高興勁,臉上沒什麼表情,他走一步,她笑一下,到後來跳下台子就跑了過去。她把袋子扒拉開,裏頭是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湛碧的眼珠亮晶晶的,像洗衣台上的兩個肥皂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人看,理不直氣也壯。

那一瞬間,她聽見心裏有根繃得鐵緊的弦斷了。

她養過貓。也是野貓,灰黑色,被發現的時候躺在街邊,像隻有氣無力的小豹子。她以為它生病了,就用袋子裝著帶它去看醫生。醫生給它洗了個澡,做完檢查後,說,它就是餓壞了。媽媽不喜歡小動物,在她的糾纏下,勉強同意把它養在茶樓,因為茶樓廚房近日鬧耗子,有它在,即使不捉耗子也當半個門神使。

她叫它糍粑,名字的由來是一時興起,取完才覺得滑稽,黑乎乎的一團,卻頂著個軟糯細白的名字。

每天傍晚,她都會拎些小魚幹去喂它,空曠暝暗的房間裏,就她跟它兩個來自不同物種的胖子,心平氣和地麵麵相覷。自養了它之後才發現,野貓比家貓更容易發胖,結結實實挨過餓後,對於饑餓的恐慌就一直保留在它們腦袋裏,促使它們盡可能地吃下更多的食物。

她喜歡看它吃飯,莽粗粗的勢頭,讓人想起《大宅門》裏有一集,白家老爺看不慣小輩吃飯時候的嬌氣、挑嘴,喚了個趕馬的下人進來,問他:“這一桌子菜,你能吃完嗎?”那漢子一笑,說“能”。於是杯盞盤碟裏的菜肴都被趕到一個瓷盆裏,一家數口,看著那漢子悶著頭,胡天胡地大嚼大啖。她好喜歡那場戲啊。過得沒那麼滋潤的人吃飯,屏氣凝神,萬分專注,好像日光之下並無他事,唯有眼前的這碗白米飯。

那是她整個假期興致最好的日子,往大了講,貓對她是近乎信仰一般的存在,貓是詩歌,是盛放,是肉乎乎、油汪汪的一輪好

月亮。

後來,糍粑死了。

它躺在她的裙子上,很安靜,像她第一次找到它的時候那樣。車子開得疾,盲目地兜兜轉轉,尋找著半夜還在開著門的寵物醫院。給醫生打電話,那頭睡意盎然地問:“吃下去多久了?一天?那應該是不行了,老鼠藥效力很快的。”她在電話這頭,感覺心一截一截冷下去。

後來她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對任何不可把控的事物抱有期待。

給撿來的貓胡亂洗了個澡後,就帶它去寵物醫院體檢。門口的小護士,戴頂油膩膩的帽子,提溜著袋子瞅了瞅,說:“沒大毛病,就是除除耳蟎,去去貓瘟。”

她不放心,把它抱出來扛在肩膀上,全方位地展示:“您再好好兒看看,萬一是隱性的疾病呢?!”

她的眼球往上一翻:“小家夥食欲旺盛嗎?”

“旺盛,昨天夜裏一口氣吃了三個大雞腿。”

“能吃就說明沒什麼大問題。”確實是這樣,食欲跟病情有直接關聯,人也一樣:吃不下飯,就說明身體病了;越吃不下,病得越嚴重;到了隻能輸液的地步,人就跟植物似的枯萎了。

給它上藥,褐色的水劑均勻滴進毛發裏,還在它鼻頭塗了一點殺菌的乳膏,白花花的,正好擋在視線前麵,怎麼晃都晃不下來。它張大了嘴,用力地要去舔。

在同一條寵物街買完貓糧、貓砂、食盆和消毒用品,風塵仆仆地回到家。它頗為自來熟地從她懷裏躍出來,一頭紮進沙發裏。爪子還沒剪,細細彎彎,挺鋒利,觸到沙發的時候發出刺啦一聲。過了會兒,它又奶聲奶氣地呻喚著,示意她男友給它切鹽焗雞腿吃。雞腿是在街邊買的速食產品,一整塊,有點硬。他用小刀把肉切成一條條的,丟在地板上。貓仰著頭,喜滋滋地看著肉絲從天而降。

吃飽了,跟他們一起看了會兒電視,它悠然跑到屎盆子裏,痛痛快快解了個手。斟酌良久,男友說:“我老覺得它不是隻流浪貓。”

就各種細枝末節探討了一會兒,他們一致認為,這個小崽子估計是經人飼養,不小心從家裏走丟了,沒戒備心,戰鬥力又弱,在跟流浪貓的食物爭奪戰中節節敗退,瘦得橫看成嶺側成峰。挨到快要餓死的關頭,想著破罐子破摔,它就隨便尋了個麵善的抱了大腿。它嬌氣得很,生死關頭,還不肯吃家裏餘下的狗糧,連火腿腸都不吃,必須吃鹽焗雞腿。

試問,天底下有哪隻流浪貓會這樣啊?

伺候它吃好喝好,夜色暗下來,華燈初上。男友去樓下的網吧辦事,她抱了床棉被,昏昏沉沉癱進床榻裏。睡得七葷八素的間隙,臉上猛然一沉,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她吃痛著醒來,發現那家夥安之若素地趴在枕邊,一點悔過的意思都沒有。

它總是這樣,明明處於弱勢,依然心安理得。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將它拎下床,正打算說些批評的措辭,它腦袋一撅,顛顛兒跑了出去。爪子剪過了,抓在木地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發了會兒蒙,繼續睡。

沒過一會兒,又被同樣的陣痛折騰醒了。這次它不跑了,見她醒了,冷不丁又是一腳,一副官僚體係慣犯的派頭。

瞌睡徹底散了,她盤腿坐起來,隔著漫漫黑夜,心平氣和地跟它麵麵相覷。貓的心思很好懂的,它在這個家還沒待熟,沒有安全感,所以想找個活物陪著,即使兩者語言不通,擠在一起也安心很多。還真是小孩兒。太瘦了,墨色的眼睛綴在髒兮兮的臉盤子上,望著她,忽閃忽閃,倒映出天花板投下的一點點光。所有貓類的眼睛都很像,都是天上星星最好的比方。

心裏一動,她輕聲問:“糍粑,是你嗎?”

那頭伸了個懶腰,舔舔爪子上的毛,沒說話。

一覺睡到冬天

立夏那天,她一個人去學校附近的小賣部買了支雪糕。雞蛋奶油底心,巧克力脆皮,外麵漫不經心覆了層瓜子碎,兩塊錢。她邊走邊舔,日頭正盛,她吃得風卷殘雲,到最後,奶油還是化了,沾了她一手。於是沮喪地承認,夏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