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笙透過電話,聽到一絲沉重的呼吸聲,就憑借這微不可察的一丁點動靜,她斷定是男人,而且是先頭羊。
“你主子呢。”
對方明顯一愣,呼吸停了停,而後發出淡笑,“不愧是令整個廣東官場聞風喪膽的喬太太,玲瓏得很。”
“少廢話,到底要怎樣。”
對方講了地址,讓她傍晚到達,正要叮囑她,她幹脆利落吐出幾個詞,“我自己,不報警,走小路。”
男人的笑聲變得很大,“喬太太如果做女殺手,想必很出色。”
何笙二話不說,掛斷了這一通。相比之前走投無路,茫然無措,此時的何笙出奇冷靜,是從心底最深處,徘徊反射出來的冷靜。
有消息,總比沒有好,看來薩格並不是單純為了報仇,否則她完全可以立刻撕票,將屍首送來,那小小一團沒了溫度心跳的肉,比什麼都令人痛不欲生,肝腸寸斷。
她顯然要利用喬慈這份籌碼,索取什麼。
她有圖謀,便是最好的反製。
何笙換了一件偏素淨些的長裙,上一點紅妝遮掩氣色,即使軟肋敗露,也不能承認,否則便會助長加劇對方的侵蝕,到最後肋骨溶蝕為水,再也不能奪回複原。
她絕不讓薩格看出自己這一夜有多煎熬,沉入的下風陷入的被動才不至於徹底打敗淹沒她。
她乘車抵達江南茶坊,一家新開的地處偏僻,也極少人知道的茶室,她找到侍者說了號牌,被引上二樓,朝愈發幽靜的深處走去,何笙很奇怪,薩格堂堂女毒梟的身份,在內地危險重重,是條子盤中美餐,是仕途立功香餌,這樣眾矢之的,勢必每間隔一兩米便要安插一個保鏢或殺手來維護安全,可這趟走廊空空蕩蕩,連一個人都沒有。
她又一想,特區是喬蒼地盤,更是周容深管轄,她鉗製住喬慈,就等於鉗製住自己,世人皆知何笙是這兩個男人的心肉頭,薩格的確沒什麼好怕,她來去自如,橫行過街,都不會有任何阻礙。
侍者帶她停在一扇門前,告訴她要找的人在裏麵等候多時。
她揮手示意對方下去,侍者原路返回後,走廊無比幽靜,靜到連拍打天窗的風,有多麼細,多麼柔,那一絲輕微的響動,都可以聽得真真切切。
門緊閉,開了一格窗,手掌大小,穿插著琵琶弦粗細的綢繩,指尖撥弄時,發出幽婉的樂聲,因走廊有風灌入,裏麵人並未放在心上。
“喬蒼那邊還沒有消息。他照常在盛文開會,出行應酬,倒是沉得住氣,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不是他女兒。”
何笙原本要推門的手,瞬間停了下來。
女人胸有成竹的音色響起,“他斷定我坐立不安,這麼燙的山芋出不了手,我的確沒他更穩。”
男人笑說他的寶貝女兒被您掌控,這可是喬家唯一根脈,他也就假裝淡定。
何笙指尖一頂,門嘎吱響,一點點敞開。
晚霞透過窗明幾淨的玻璃投射進入,灑落在桌上,將一壺熱茶,兩隻杯子,和一鼎雪瓷香,籠罩其中。
香霧並非白色與藍色,而是罕見的紅色,雪瓷香極稀少,隻在泰國出產,每年一小撮的原料,不超過十斤香餌,達官顯貴都拿不到多少,一毫克的分量都價值連城。
繚繞的煙氣,淡泊的茶香,在紛飛的塵埃下相互糾纏吞噬,片刻後陳舊的幻化為虛無,新的又升起,薩格的背影看得尚且清楚,而她隱匿的側臉,在這兩股霧氣中忽明忽暗,高深莫測。
這是何笙遇到的,道行最深,骨頭嘴硬,耐力最強的女人,沒有之一。
她若有比幹的七竅玲瓏心,薩格便是威脅到她這顆心生死存亡的妲己。
男人看到何笙,沉默離開,從外麵關上了門。
薩格語氣內染著明媚歡快的笑意,“喬太太,許久不見。”
她未曾回頭,張口斷言,“你真是越來越容光煥發,美豔絕倫了。”
何笙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她疾步直奔茶桌,手重重扣住邊緣,俯身逼視薩格,“對一個嬰兒下手,你簡直卑鄙。薩格,我不管你有多強大的本事,你也曾是我和喬蒼的手下敗將,你的人如果敢動喬慈半根手指,我拚了命也要將你挫骨揚灰。”
“哦?”薩格不為所動,她端起精致的陶瓷茶杯細細飲著,不過對於中國的茶水,她並不是很喜歡,所以張口的頻率並不快,“喬太太的大話,放得倒是很幹脆,難不成養尊處優這麼久,你的身手不減反增了?”
何笙在她斜對麵坐下,茶壺裏的水沸騰,發出嗚嗚的嘶鳴,“我可以在廣東布下天羅地網,讓你跌入條子的重重包圍,到時僅僅是人海戰術,就讓你插翅難逃。何況。”
她目光落在薩格興趣盎然的臉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喬蒼放下屠刀,我可沒有。珠海常秉堯,你該有耳聞,他旗下五百人,散落南省,我的兵符,何時何地,都能號令。”
薩格恍然大悟,“呀,我竟然忘了,喬太太的前夫,是當今公安部的副部長,喬太太還做過數月常府的六姨太,黑白兩道,你都有旗幟。不過。”她嗤笑出來,“我們打個賭,看看是你排兵布陣,獵殺我的動作快,還是我刀抹脖子,送令千金歸西的動作快。”
自然是後者快,而且悄無聲息,連反擊的餘地都沒有。
何笙咬牙,“你到底想怎樣。”
薩格輕佻放蕩的表情逐漸收斂,她聲色毫無雜音,無比清晰鑽進何笙的耳朵裏,“我要在廣東出一批一千公斤的冰毒,以及一百二十箱軍火,偷渡至麗江,煩請何小姐在周部長麵前說點好話,高抬貴手,放我出平安境。”
“什麼?”何笙指甲險些刮掉了桌角的漆皮,她整個人大驚失色,兩千斤冰毒,裝箱都要上百箱,一百二十箱軍火,不低於三千支槍,這麼龐大的分量,光出車都要五十輛,算得上亞洲第一大軍火案件,如果從廣東偷渡,上上下下一眾警察,不論多大的官,多高的位,全部難辭其咎,怕是要全軍覆沒,如此聲勢浩大,條子很難不注意,除非周容深出批文力保,否則勢必要橫加幹預,一旦貨物在途中敗露,導致東窗事發,周容深這輩子都沒有天日了。
薩格無視她的錯愕與震驚,慢條斯理為她麵前的茶杯蓄滿,“喬太太是狠角色,這麼久過去,對你的手段和凶殘我依然記憶猶新。雖說這個請求讓你為難,可聰明人就要明白,有些事沒有商量餘地。”
薩格是泰國人,她有金蟬脫殼的辦法,但何笙沒有,她一旦攪入其中,這條船勢必翻覆,喬蒼與周容深都會掉入萬丈深淵,再無上岸的可能。這盤局何止是大,簡直血盆大口,利益,複仇,全部包含其中,薩格勢必苦思冥想,才籌謀一出。
何笙冷笑,“恕我辦不到。”
薩格淡淡挑眉,“無妨。誰會好好的日子不過,去招惹是非呢。”
她話音落下,始終垂在膝上的左手,忽然從何笙麵前一晃,速度不慢,距離不近,但足夠看得清楚。掌心那一片衣袂令何笙險些窒息暈厥,衣袂來自喬慈的繈褓,她還記得這一片,她親手縫上去,一朵素白的茉莉花。
薩格十分滿意欣賞她麵孔的瞬息萬變,“喬太太隻有兩個選擇,幫與不幫。幫,我們相安無事,我也記你一筆恩情,不幫,我自有我的手段,那麼你不要怪我歹毒。”
這是警告,一場真正的殺戮開始前,冰山一角的警告。
何笙強作鎮定,接過薩格遞來的香煙,低頭給自己點燃,她指尖無可控製顫抖,焚化的灰燼也在抖,過了片刻,她呼出一口霧氣看向耐心等她的薩格,“這批貨創下廣東犯罪史之最,不知有多少人要為它陪葬。你玩得太大了,錢很多路子可以賺,顏麵也有很多方式可以找回。我奉陪就是。”
壺嘴開始往外溢散白沫,薩格從容不迫將蓋子打開,斟入一些冷透的清泉水,將沸騰的氣泡壓了下去,“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為利益,喬太太為女兒,我們都情有可原,與其顧別人怎樣,難道你忍心送親生骨肉歸西嗎?她才多大,她可還沒嚐過這世間的苦辣酸甜,人情百態。我既然將她抓走,沒有達到我的滿意,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何笙抿唇,鼻孔內飄出的氣霧吞沒了她的眉眼,她撣了撣煙灰兒,“從哪個港口進。”
“蛇口港。分六批。至於何時上岸,我不能多講。它們離開廣東的時間,途徑,我們可以商議,以穩妥保險為重。”
蛇口港是廣東最繁華的港口之一,龐大而擁擠,警力眾多,可以說是光天化日之下行雞鳴狗盜之事,簡直天方夜譚,不過若非這麼艱難,薩格也不會孤注一擲,動喬蒼的骨肉。
眼下木已成舟,所有人都是被動的。薩格似乎想給何笙消化考慮的時間,並沒有急著催促什麼,隻悶聲不語喝茶,何笙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直到煙燃盡,她將指尖隻剩一截的煙蒂融化熄滅在茶杯內,起身一言不發離開茶坊。
在抵達門口時,薩格笑說,“令千金愛哭鬧,或許是不在父母身邊,有些認生,接連幾頓都沒有好好吃奶,餓得消瘦許多,臉蛋兒也不似剛來時那樣紅潤可愛。喬太太,我可以等,隻怕她等不了多久。”
錐心之痛莫過於此,何笙甚至可以聽見喬慈無助而撕裂的哭聲,這夥凶殘的亡命徒還會對喬慈做什麼,她根本無法預料,耽擱越久,危險越重,薩格明顯在躲避喬蒼,不願與他硬碰硬,他們交鋒次數,對彼此的了解,遠勝過何笙,薩格非常清楚給他部署的時間無異於自掘墳墓,她勢必會速戰速決,一旦察覺到拖延,喬慈割下的皮肉便會送上門。
何笙沉吟數秒,不露痕跡握拳,“給你滿意的安排前,我要先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