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蒙蒙,煙鎖重樓。
這萬物,這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濃成了青色。
喬蒼身上毫無褶皺的整潔白衣,纖塵不染的白鞋,他穩步走近。幽深如瀑布,神秘如磁鐵的眼眸,將萬寶珠的世界,攪得天翻地覆。
他身後的景物,幻化為虛無,他周邊的顏色,成了一幅水墨畫。
她見過那麼多風華正茂的少年郎,他們揮金如土,滿口荒謬,金玉其外,綾羅加身,她連看一眼都覺得無趣,可笑,髒了眼睛。
唯獨喬蒼,他清朗毓秀,與眾不同,他是那麼明亮,那麼耀眼。
他若是她歲月一場荒唐,她也甘心。
可惜她不知,一如他現在也不知。
他的紅塵一場,他的風月荒唐,不是她,而是那個在某座貧窮狹小的城市,某間破敗的平房,某處泥汙的池塘,某棵向陽的白樺林,剛剛幾歲,穿著花裙子天真奔跑的小姑娘。
他走到她身旁,伸出手,未等她回神,一把扯進懷裏,傘從他頭頂移給她大半,左側半副身體淋在雨中,炙熱雄厚的男性氣息瞬間包裹了她,侵襲了她,萬寶珠不知該說什麼,噗哧一聲笑,“你這副樣子,撐一把粉色的傘,你猜像什麼。”
喬蒼側過頭,他的唇緊挨她麵頰,滾燙的呼吸燒得她一抖,險些站不穩摔倒。
“像什麼。”
她感覺到他的唇瓣,一開一闔,含住她嬌嫩的皮膚,整個人頓時有些慌亂無措,又強忍,故作輕鬆鎮定和他對視,眼底有執拗,有純情,有不諳世事的孤勇和天真,“你自己猜,你問我也不會說。”
喬蒼收緊攬住她肩膀的手臂,將她往自己懷中貼得更緊一些,“不正經嗎。”
她嘟囔說你如果不正經就好了。
他裝作沒聽清,湊過去讓她再說一遍。
她低下頭不肯,他笑容邪肆風流,“我真不正經起來,你恐怕捱不住。”
萬寶珠抿唇,耳根子通紅,喬蒼將她送回閣樓,奔兒頭倒是及時,估摸喬蒼也煩了,打通電話說碼頭出了點事,要他回去救急。
她聽到他要走,擦拭頭發的手一頓,“那你什麼時候再來。”
喬蒼笑說你想讓我來,我隨時都可以。
她咕噥句誰想讓你來,我才不會自己找欺負。
她丟掉毛巾,直奔窗台,將餘下半扇合攏,“趁著天不算太黑走吧,你不忙就常來看看。”
喬蒼淡淡嗯,小傭人撐傘送他出院子,萬寶珠跑上二樓,伏在天窗,目送他離去,樹影遮擋住他背影,她不甘心就這麼瞧不見了,又搬了一把椅子,搖搖晃晃跪在上頭,額頭抵著窗框,喬蒼察覺到背後有目光緊盯,可他沒有駐足回頭,彎腰進入車中,坐穩關上門。
萬寶珠隔著一趟長長的庭院,依依不舍凝望,喬蒼終是覺得太涼薄,凝視她那一頭,她喜不自勝,揮手告別,她的臉,她的身影,被霧氣吞噬,像隨時要消失,喬蒼點了下頭,也不知她看沒看到,再不留戀分毫,收回視線望向另一扇窗,淅淅瀝瀝從高空灑落的細雨,斜斜拍打著玻璃,雨霧蒙蒙中,萬府的一切都模糊了。
雨水不是滴狀,而是絲絲縷縷,清幽淒冷的月光下,也幻化為冷光。
奔兒頭翻開後視鏡,透過鏡片問,“是那事嗎。”
喬蒼沒吭聲。
奔兒頭猜中得八九不離十,他也明白喬蒼別扭什麼,他將車駛出萬府,衝上南北大道,一路疾馳,水花從輪胎四濺,絲絲拉拉的聲響被甩在身後。
“別看我大老粗一個,古往今來,名垂青史的好漢,成名前到底什麼孫子德行,我也知道。英雄不問出處。蒼哥,男人的仁義,女人的眼淚,在江湖就是笑話。不仁不義,刀槍不入,最後都混出來了。”
喬蒼閉目不語,喉嚨擠出一個嗯。
八月初三,漳州港三十年重大沉船事故祭奠日,全港停運一天,喬蒼留下奔兒頭在西碼頭等午夜十二點解禁,接一批海口運來的煙草,然後帶上兩名身手過硬的心腹,乘最早一架航班飛往珠海。
氣流顛簸得狠,比之前每一次都厲害。機艙內不少乘客驚叫,下降時機尾還冒了火光,喬蒼心頭頓時浮上一層陰霾。
混幫派的,尤其是大頭目,都講究彩頭,喬蒼雖然不信這個,但也多少顧慮些,常秉堯這個人,比福建整個江湖都危險得多,出門不利,勢必沒什麼好事。
三個小時後,車抵達常府,不曾停泊在正門口,而是從後花園駛入,穿梭過一排樹,停在被高高豎起的電網緊密圍築的小型馴獸場外。
這一處沒有餓狼猛虎,沒有九死一生的殺戮,隻有幾隻體形比一般野生同類龐大魁梧些的獵狗,從山上逮回來的,狂性難馴,每日吠叫,毆打到血肉模糊才肯停下,等傷口養好了,又是周而複始,常秉堯豢養它們是為看家護院,也是用來懲戒犯了小錯,不至於取性命,但要教訓一番的手下,把獵狗喂飽了,將人推進去,狗不餓便不會咬死,隻是逗弄玩兒,最後缺胳膊斷腿,再由馴獸師抬出來,見識過真正的鬥獸場,這般小兒科的血腥根本刺激不到喬蒼。
他負手而立眺望場內,筆挺修長的黑色風衣颯颯揚起,衣袂翩翩,英姿勃勃,獵狗自洞內躥出,撕咬著逃竄的野雞和兔子,血柱從脖頸噴射,濺紅了臨近的幾塊灰瓦。
數月前,喬蒼用性命賭注了一場前途。
鬥獸場生死難料,他把所有懦弱,仁慈,光明,都掩埋在那些死去的狼和獵豹的屍骸上。
百裏血泊,他死裏逃生。
從那一刻起,他原本就堅硬的心腸,更是恨毒了所有不把他當人看待、戲弄他、利用他的人。
他唯有踩著他們的頭顱上位,才能將屈辱加倍索回。
等候在遠處的管家仆人看到這輛車,匆忙走來迎接,笑眯眯鞠躬,“喬公子,您回來了。”
喬蒼點頭,將禮帽摘下,遞到他手裏,“義父忽然讓我回來,是珠海出了什麼事。”
管家仆人笑說,“常爺在珠海隻手遮天,誰敢在天底下鬧事。不過是想兒子了,心裏惦記。”
這借口實在虛假又蹩腳,常秉堯那隻老狐狸,喬蒼比任何人都看得通透,他哪裏有什麼父子情,不過是想要培養喬蒼做他的接班人,等年歲大了垂簾聽政,對外他是製衡江湖的利器,對內是一樽傀儡,喂食常秉堯那顆不服老的黑心腸罷了。
他未戳穿,淡笑點頭,從口袋內摸出一塊嶄新的高檔腕表,不動聲色滑入管家仆人的上衣衣兜內,“有勞你鞍前馬後,為義父解憂。”
他話音落下,掌心隔著布料輕輕拍了拍,堅硬的表殼冰冷異常,對方畢恭畢敬彎腰,“我應該做的,公子,常爺在書房等您。”
喬蒼臉上笑容倏而一收,陰森恐怖,睥睨一眼他頭頂,揚長而去。
主樓二層的書房,挨著走廊盡頭,可惜天窗關著,隱匿了光束,室內也黯淡昏黃許多,書房東南角的玻璃合攏一半紗簾,阻擋了街巷燈火射入,常秉堯不喜歡電燈,他嫌刺目,也不喜歡過分明亮,行走在暗處久了,對光天化日都有些抵觸,越是黑暗,越是逼仄,越是冷清,做事越得心應手,故而他的這間書房隻時常亮著一盞陳舊古老的燈,白色明紙糊的燈罩,兩側用鋼絲固定,裏頭一根粗大的特質的蠟燭,能燃上幾天幾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