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和他走到白首(3 / 3)

我和蔣太太聊了許久,愈發覺得相見恨晚,不知不覺忘了時辰,筵席將要結束,喬蒼從人群內脫身,我和蔣太太道別,跟隨他離開酒店。

他有些薄醉,問我知不知道那些人怎樣說。

我伏在他胸口,滿不在乎,“還不是說我妖精,吸血鬼,毒婦,比妲己有過之無不及,簡直就該天誅地滅,替天行道。”

他嘶啞悶笑,“原來何小姐對自己的認知這樣端正。”

我比他笑得更燦爛,指尖在他鼻梁狠狠戳了戳,“你就是昏庸無道的紂王,挖了薑皇後的眼睛,寵愛我這個蛇蠍美人。”

車緩慢行駛過珠海大橋,喬蒼忽然吩咐司機停一下。

他牽著我手下去,這趟長長的橋梁自南向北橫跨市城與海港,它無聲無息懸掛在金光閃爍的湖麵,倒映的月光,人影,闌珊的霓虹,像極了一場海市蜃樓。

烈烈風聲之中,它破碎了沉寂晦暗的夜色,橋塔亮起層層疊疊的昏黃燈火,將我和喬蒼的身影拉得悠長而溫柔。

我側身倚在一杆燈柱上,朝湖麵微仰,瀑布般的青絲垂下,浮蕩過我的眉眼,胸口與他衣袂,我抬起眼眸便能看到橋上的星空,鏤空的玉雕,和橋下穿梭而過的車水馬龍。

不知從何時起,我不再畏懼高,畏懼水,畏懼生死和槍火,我所有的驚慌,都變成了風月中的畏懼。

畏懼終止,畏懼假意,畏懼離人。

喬蒼從身後抱住我,唇穿過發絲緊挨我耳畔,我眺望遠處佇立在教堂的長鍾,一朵厚重雲層從鍾上掠過,將它遮掩得模糊不清。

“何小姐,改日方便,我們去登個記怎樣。”

我身體頓時一僵,高空呼嘯的風聲,吹過湖麵泛起層層激蕩的漣漪,我不可置信扭頭看他的臉,“你說什麼?”

他眼眸含笑重複,“登個記。”

我手指撥弄開臉上垂擺的發絲,“喬先生這是在求婚嗎?”

他麵容閃過一絲被識破的不自然,“不是,僅僅手癢,想在一個證件上簽字而已。”

我忍住笑,“我不想。”

他唇邊微沉,“不想把戒指還我。”

我說我摘下去了,放在繡樓,回去還你。

喬蒼不容更改,“現在還,我從不和人商量。”

我狠狠踩他的腳,“你這不是強詞奪理嗎,我現在沒帶,晚一點又少不了幾克鑽。”

他將自己髒了的白皮鞋從我腳底移出,這動作突如其來,我一個踉蹌險些後倒,翻出大橋的繩索外,喬蒼眼疾手快攬住我的腰,手指微微掐了掐,“最近偷吃多少食物,胖了一圈。”

我義憤填膺推他,“哪隻眼睛看我胖了?”

他說我的手是最精準的尺,何小姐身上哪一寸,我都能測量出。

我站穩從他臂彎內掙紮逃出,退後幾步媚笑說,“想讓我跟你去簽字,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他淡淡嗯,拆開袖綰的紐扣,卷上去兩折,“說。”

“除非你背我。”

我話音才落,衝過去伸出兩條手臂,像招魂幡從他兩側臉頰掠過,留下殘香和餘溫,我朝他扮鬼臉,“下跪多俗呀,我要你把我背回家,背一路。”

我說著便忍不住笑,狡黠狐媚的樣子落入他眼中,他被撓得癢癢的,熱熱的,他問我背了就肯去嗎。

我揚起下巴瞪他,“喬先生,現在是你求我,誰給你膽子找我要承諾。背了也不見得肯,但不背肯定門兒都沒有。”

他將西裝脫掉,丟入我懷中,“讓你一回。”

他轉過身去,微微彎下腰,潔白筆挺的白襯衫在月色下溶溶,更勝過那天際一抹清光。

我得逞吐舌,像一條撒嬌賴皮的小狗,淩空一躍竄了上去,緊緊勾住他脖子,哈哈大笑,“我還想騎大馬!”

“何笙。”他嚴肅警告我,“再得寸進尺,我把你丟進湖水裏。”

我嚇得縮脖子,閉嘴不敢吭聲,他將我穩穩托住,我和他的影子一大一小,一長一短,投射在地麵,像纏繞的藤蒂,淺淺的隆起的弧度,他分明臉上染著笑,根本不舍得真的怪罪我。

我將西裝披在自己身上,抵擋身後來勢洶洶的寒意,他牢牢固定我的腳在腰側,一步步平穩往橋下走,這條路似乎比來時還要更長,更深,怎麼走都走不到盡處。

頭頂閃爍流光溢彩的燈火,溫柔的橘黃色,淺淡的昏白色,一粒粒光圈,幻影,泡沫,虛化了遠處十字街口斑駁的霓虹。在我眼中,就這一刻,整座城市仿佛隻有這一處才是明亮的,溫熱的,其餘所有角落,都黯淡而死寂。

這漫無邊際的撲朔迷離的深夜,時光與呼吸都靜止,靜止在這恍若半弦月的橋上。

我下巴抵住喬蒼肩膀,他背起我行走一點也不吃力,我就像一片葉子,墜落在他身上,他察覺又不忍拂去。

我嬉鬧著撚他耳垂,撚得炙熱通紅,“我重嗎。”

“何小姐比以往重了很多。”

他唇上浮蕩著我的一縷青絲,隨他開口而被吞沒,我大驚失色,在他背上不安分跳動扭擺,“你不許這樣說,你重新回答。”

他聲音內含著淺淺的笑意,“不重,很輕。”

司機在橋頭等候,他看到喬蒼背著我和我嬉笑,沒有上前打擾,而是沉默坐回車中,平穩而緩慢駕駛著,無聲無息跟在後麵。

道旁像是盛開著棉花一樣的樹,在風聲裏肆意搖曳,脫離枝椏,脫離含苞,脫離濃如墨的幻影,一朵兩朵,十朵百朵,從天空簌簌飄落,粘在睫毛上,唇上,融化在心裏,風月裏,那麼柔軟又哀傷。

我仰起頭,漫天飛舞的繁花沒有絲毫重量,像雲朵的絲,飄了許久許久,才剛剛墜到這一處。我小心翼翼接住一朵最大的花瓣,它沒有香味,但是白得讓人心疼,這並不純淨的人世間,會汙濁了它的模樣。

露水灑了幾滴,砸中它嫩黃的花蕊,它不甘落在我掌心,頑強不屈要掙脫,被我輕輕蜷縮的五指擋住,我繞過喬蒼的臉,“你看,像不像雪。”

凋零的落花也厭惡這世間的渾濁,如數包裹在我和喬蒼的周身,而沒有墜地,風搖曳樹,樹擺動掀起更大的風,仿佛一場傾盆大雨,刮落一片又一片白花,眼前幾乎大霧彌漫,看不清前路的燈火,隻有無數白霜,洶湧得那般驚心動魄。

我們置身在花雨內,我為喬蒼撣去頭頂的霜雪,可怎麼都撣不淨,去了一層舊霜,來了一層新霧,染了靜電濃密的覆蓋住,“你是白發的老頭子啦!”

他笑著問是嗎。

他清俊溫柔的側臉令我微微一怔,我情不自禁停了手上動作,胸腔堵住一口熱氣,一股暖流,從心上潺潺經過。

這一刻像極了夕陽蹣跚,歲月白首。

聽說太平洋的盡頭,是西半球,是另一個蒼茫遼闊的國度。

連最大的江海都沒有盡頭,這個世界也不會有。

喬蒼也會背著我一直走,這樣一直走。

“喬先生,我們都白頭了。”

他脊背一僵,“何小姐想和我白頭嗎。”

我嘿嘿笑,臉埋進他落滿白花的頭發,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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