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澤上一片沉寂。
誰都沒有想到,巫十三的內部,居然是山神。
程鳴羽此時終於明白讓甘露仙耿耿於懷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可以觸碰神靈與精怪。因為他曾是山神,所以他根本不算徹底的邪物,隻要借助他的力量,糕糜先生這樣的怪物也可以進入鳳凰嶺。
——“不對。”
長桑忽然開口。
“不可能。”他盯著糕糜先生,“你在說謊。婆青山山神和白汀一樣,是山嶺自己孕育的神靈。它們在山嶺所在之處是受到地脈庇佑的,任何邪物都不可能侵入。巫池中的死靈是徹頭徹尾的邪物,即便那十三個巫者有無邊法力,又怎麼可能接近神靈?”
程鳴羽心想,他又要搬出那套神靈比其餘東西都要高貴的論調了。
果然,長桑下一句話便是“要知道,神靈遠比巫者的靈魂更高貴”。
糕糜先生沒見生氣,轉頭打量長桑。
“我沒說謊,長桑公子。”他顯然識得長桑,並且奇怪的是,語氣比對著程鳴羽時更加恭敬,“因為山神身上出現了裂縫。你們不知道嗎?有了裂縫,便有了讓外物侵入的缺口。”
穆笑連忙問:“裂縫是什麼?”
他總是記掛著白汀被邪物侵占的事情,凡是與這樁公案有絲縷聯係,他總分外緊張。
“我不知道。”糕糜先生想了想,臉上露出個怪異的笑,“但我曉得,他的裂縫是拜鳳凰嶺前任山神白汀所賜。”
“神靈,高貴的神靈。”雷公搖晃著被酒熏得微紅的大臉,“怎麼能允許自己身上出現裂縫呢?”
坐在他對麵的雨師悶頭喝酒,不吭一聲。
“不要想著去沾染人間情愛啊。”雷公又說,“你知道的吧?飛星仙子的事情。”
雨師:“啊。”
趴在桌邊舔酒的乖龍抬頭:“我不知道。”
據雷公所說,九重天的飛星仙子曾因犯錯被打入人間受罰。等到將回九重天的時候,她竟然下跪懇求侍者去修改地府生死簿,隻因她家中父母及弟妹皆染了瘟疫,不久於人世。因這一跪,她觸怒使者,平白又在人間多熬了五十年。
“可飛星過得挺高興。”雨師說,“回來之後,她反而消沉了。”
“人呐,身上的裂縫太多了。”雷公不理會他的辯駁,說,“隻要有所牽掛,便有了讓邪物入侵的機會。你已經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了,那凡間的情誼,無論是什麼樣的,都沒有貪戀的必要了嘛。人一輩子多久,神的一輩子多長,你自己想想。”
這些話是對著雨師說的。
乖龍完全不明白雷公讓雨師想什麼,鼓起龍眼看著雷公身旁侍酒的淵龍,以眼神探問。
淵龍不理他,轉過了頭。
“……甘露仙不是人類。”雨師悶悶地說,“她是精怪啊。”
“那和你也不是同類。”雷公斬釘截鐵,十分無情,“你就別有事沒事下凡找人玩兒了,萬一讓那精怪會錯了意,真喜歡上你,對她也不好。”
雨師重重放下酒杯,歎了一口氣。
“老子想不通。”
雷公費了半天口舌,換來這麼五個字,頓時氣得胡子都直了。
“我去準備準備,幹活去了。”雨師謝過他的酒,抓起乖龍大步離開。
淵龍送他離開雷公居所,忽然聽見雨師嘟囔:“老子也不是天上地下最厲害的神。”
纏在他手腕上的乖龍見他心情低落,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拍一個馬屁:“雨師大人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最厲害最勇敢最大方最富有最善良的神。”
可惜因為拍得過火,沒有絲毫用處。
雨師接過淵龍拿來的酒,讓他代替自己再次向雷公致謝。
他知道雷公是個老好人,怕自己走錯了路,所以才三番四次提醒,拐彎抹角地,直截了當地,什麼法子都用過了。
可他還是喜歡到雨神峰上喝甘露仙的茶。
“淵啊,當神仙好玩麼?”雨師問淵龍。
“還行吧。”淵龍臉上無甚表情,“我從一出生就跟著雷公,不清楚不當神仙是怎麼一回事。”
雨師點點頭,自嘲地笑了:“嗯。神仙……神仙自由自在,神仙高世間萬物一等,當然好玩了。”
“……也不見得。”淵龍垂眸看著他腕上的乖龍,“乖龍也是神仙,也是高世間萬物一等。可雷公一不順心,不喜歡他了,還不是一樣隨便就丟棄給了別人?”
雨師一愣,連忙問:“怎麼了?他連你也要送人?”
“沒有。”淵龍有些沉悶,“就是這兒隻有我一個人,雷公平時也不大樂意跟我說話的。我……我這樣的小仙,和你們不一樣。”
雨師想安慰他幾句,但想了又想,卻又覺得什麼樣的安慰都不實際。
倒是乖龍在他腕上嘰呱亂叫:“你可憐我?你可憐我是不是?!你這條醜龍,你憑什麼可憐你龍爺爺我?!我不止高世間萬物一等,我還高你一等呢!”
淵龍:“你能不能化成人形再跟我說話?你大舌頭!”
乖龍憋了一口氣,半天吐出一股水:“呸!”
雨師等它和淵龍吵完了才拎著他登上車輦。
“你們不能少吵一次麼?”雨師對乖龍說,“你老友過得不開心,你也不問候問候。”
“懶得理他。”乖龍把尾巴纏在車子上,回頭衝著離得越來越遠的淵龍吐舌頭。
車輦離開了九重天,穿破雲霧,在深夜裏逡巡人間,降下暗夜中的一層薄雨。
他們經過了鳳凰嶺,雨師還是忍不住,又低頭看了一眼。
雨神峰上沒有人。
他不知道何謂裂縫。但如果自己身上的第一條“裂縫”是因為甘露仙而得的,他並不害怕,反而隱約感到說不清楚的快樂。
在鳳凰嶺的芒澤上,爭執仍然在繼續。
狂怒的穆笑一腳踢翻了糕糜先生,用劍指著他:“不可能!白汀不會做這種事情!”
糕糜先生慢吞吞爬起來,稍稍遠離了穆笑。
“你弄錯了。是婆青山山神因為白汀出現了裂縫,這事情確實與白汀沒什麼關係。”他嘎嘎地笑,“我見過白汀。她拜訪婆青山的時候,山神接待了她,我當時也在的。”
“……你也在?”程鳴羽忽然之間恍然大悟,“你是婆青山原本就存在的精怪。……你原先,也跟長桑一樣,是負責治病救人的?”
糕糜先生這回轉過頭來了。
“是。”他沒有否認,“巫十三形成之後,他陸續吞掉了婆青山上的所有精怪,除了我。他也曾想過吞噬我,但吞到一半他就放棄了,又把我吐了出來。”
他指著自己的臉,“就是這樣,我才會變成這副鬼樣子。”
長桑大奇:“為什麼?混沌餓起來什麼都會吃,居然吃到一半還能放過你?”
“因為他需要我幫他。”糕糜先生冷笑道,“他太疼了,他生存在這個世界上,每一瞬間都是疼的。”
糕糜先生指著自己腳下的芒澤。
“山神是依靠地脈靈氣來生存的。婆青山成了巫池,婆青山的山神也成了混沌。山的地脈已經死了,沒有活物,沒有林木,你們的山神白汀抵達婆青山的時候,巫十三帶她去找紫杉木,那是婆青山上最後一片活著的林木。可是很快,連它們也枯萎了。所以巫十三會疼,他是混沌,但他本質仍然是山神,他需要從地脈裏汲取力量。”
他的語氣變得愈加神秘。
“這是第二個關於他的秘密。巫十三想奪取鳳凰嶺,是因為他從白汀那裏聽過鳳凰嶺的事情,他知道這是個美麗的山嶺,擁有他夢寐以求但已經不可能再得到的一切。他想占據鳳凰嶺的地脈。”
程鳴羽目瞪口呆。
侵占白汀軀體的邪物,這樣看來同樣也是巫十三麾下的東西。
她猜得沒錯,他的目標果然是芒澤——或者說,是芒澤之下的地脈。
可是白汀當時所見的應該已經不是山神,而是山神與混沌的混合體,巫十三。她沒有認出來麼?
還是說,她已經認出來了,但卻仍舊相信他?
正要再詢問時,糕糜先生已經朝著她走近一步,灰白色的眼睛裏流露出狂熱的懇求。
“退回去!”應春大喝。
糕糜先生不為所動,他靠得近了,程鳴羽能聞到他身上帶著的腐爛的臭氣。
“幫幫我,山神。我幫了你們,我把巫十三的秘密告訴你們,你應該要幫我的。”他大叫,“這叫有來有往對不對?你必須幫我!”
木箭的尖端幾乎抵在他的額頭上。
“我的要求很簡單。”他的聲音漸漸軟下來,“你讓長桑救救我,把我恢複原狀行不行?”
“……恢複原狀?”
“不是說我的臉和身體,是我的……我的……”他結巴半天,也說不出來要恢複什麼。
與巫十三長久地呆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經被他同化了。無論是軀體、臉還是行事作風,一切都沾染了邪佞,已經不可能簡單地通過長桑來恢複。
所有人都沒有出聲,隻是看著他。
“不行嗎?不可以嗎?”他轉身跑到長桑身邊,“你不是神靈麼!救我啊!我也是無奈的!為了活下去,我才會幫巫十三辦事!”
“你害了鳳凰嶺不少人命,還有臉讓長桑幫你?!”憤怒地吼出聲來的是伯奇,“殺人是犯禁的!是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