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糕糜先生(6)(1 / 3)

糕糜先生眼睛動了動, 灰白色的瞳仁盯著春山行。

“……你是山神?”他用嘶啞的聲音笑了, “這武器可殺不了我。”

穆笑與伯奇也已經躍上芒澤,呈包圍之勢將糕糜先生圍在當中。

“我不是來作亂的, 我是有事相求。”糕糜先生的身影瘦伶伶, 在夜風中瑟瑟而動, “我有巫十三的秘密要告訴你。”

程鳴羽又驚又疑:“你是巫十三的人?”

即便隔著厚重的布,她也能看出他的雙眼因為憎厭而皺起。

“是。”糕糜先生不情不願地說。

程鳴羽還想再問, 卻見長桑等人震愕地盯著糕糜先生腳下。

他們全都站在芒澤上, 站在那片透明的巨大石板之上。在眾人腳下,芒澤正永恒不停地湧動著金色的地脈靈氣。

“……你以前也叫糕糜先生?”長桑不由得出聲詢問, “你為什麼……”

“為什麼可以站在芒澤上, 而不會有灰飛煙滅之虞?”糕糜先生又笑了, 聲音極為可怕,“全拜巫十三所賜。”

他扭頭看向程鳴羽。

“小姑娘,你雖為山神,但我看得出來, 你神格不夠, 甚至還不如我身後這位長翅膀的和聲音大的。”他上下打量著程鳴羽,“木箭傷不了我, 放下來。”

但程鳴羽沒有動。

她仍舊穩穩地舉著春山行,箭尖準確地瞄向糕糜先生的額頭。

“你先告訴我巫十三的秘密。”她冷靜地說, “此處是芒澤, 是可以回應山神呼喚的地方,隻要你稍有動靜, 我立刻可以驅動芒澤的靈氣吞噬你。你周圍的這幾位全都是守衛鳳凰嶺的神靈和精怪。你無權命令我,但在此處,你必須聽我的命令。”

伯奇和長桑在糕糜先生背後飛快對了個眼色。

她能驅動芒澤的靈氣對付邪物?——長桑又驚又喜。

騙人的。——伯奇搖了搖頭。

但糕糜先生顯然是被程鳴羽虛張聲勢的樣子震懾了。

“山神啊……”他點點頭,開始揭開蒙住大半張臉的髒汙麻布,“我很久沒見過真正的山神了。”

麻布掉落在地上。出現在眾人麵前的,是一張幾乎被腐蝕得看不清原本模樣的人臉。

他的半副牙齒裸露在外,森白的骨骼上有黑色的斑點,臉上的皮膚和血肉完全一塌糊塗,仿佛曾被粗暴地剝落下來又隨手糊回原處,全不顧是否恰當。

程鳴羽和應春就在他麵前,兩人都吃了一驚。

應春更是立刻站到程鳴羽身前,攔在了程鳴羽與糕糜先生之間。

她在戒備糕糜先生,但糕糜先生卻看著她,歪斜的嘴上露出一絲笑:“好香……你是應春,對吧?”

應春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伯奇嚇了一跳,抬腿就要走上去,但被長桑拉住了。

“我曾聽過你。很溫柔,很可愛,隻要是你在的地方,永遠都彌漫著玉蘭花的香氣。抱歉,嚇到你了,但我沒有惡意,”糕糜先生把布條扔到地上,看著它在接觸石板的瞬間便化為了飛灰,“既然要袒露秘密,自然也得用真麵目示人。”

“你……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程鳴羽小心翼翼地開口,“你以前是在哪裏居住的?”

“婆青山。”糕糜先生指著自己的臉,“當然,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自從我們的山神出事,我就……”

他啞聲笑了出來,為這冷颼颼的夜平添幾分不安。

穆笑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婆青山的山神是誰?”他的手裏拎著劍,“他是什麼人?”

“你們見過的。”糕糜先生的笑聲裏帶上了嘲諷之意,“不過他更喜歡別人叫他巫十三。”

程鳴羽驚得差點連春山行都沒握住:“什麼!”

“你們沒聽錯,我也沒有說謊。”糕糜先生一字字道,“巫十三就是婆青山山神,當然,他已經成了混沌。”

所有人都呆在當場,程鳴羽立刻想起了混沌形成的所有條件:大量的死靈,巫池,以及巫池之中的精怪。

她忽然明白了糕糜先生的意思:婆青山有一個巫池;而巫池中孕育的惡意與邪念,竟然連婆青山的山神都吞噬了。

據糕糜先生所說,事情是從數百年前開始的。

緬甸的東籲王在建立一個繁盛國家之後開始朝外擴張,試圖增加自己的領土。

婆青山位於西南邊境,夾在南疆與緬甸之間。東籲王的軍隊與雲南王沐英家族的軍隊不斷爆發戰爭,緬甸軍隊在嚐到勝果之後接連向東和向北蠶食別國領土,最後甚至一把火焚毀了順寧府。

從順寧府被焚毀開始,明軍終於進行了反擊。手持皇命的遊擊將軍與參將率領軍隊奔赴雲南,和土司以及當時尚存的駐軍彙合,開始回擊。

隻用了兩年,原本被東籲王吞掉的地區又先後一一回到手中。

明朝軍隊占領了緬甸阿瓦地區之後,反擊終於結束。反擊變成了反攻,將士們終於收手,並認為此戰應該已經結束。但軍隊拔營離開雲南之後不久,東籲王再次出兵,先是收複了阿瓦,並且再一次朝著北方進攻。

一封封寫滿求援和控訴的信件快馬送往順天府。以當時順寧府的戰力和雲南土司們的軍隊,根本不可能抵擋東籲王朝善戰的隊伍。但當時在寧夏、朝鮮和播州都先後爆發了大戰,遙遠南疆的戰事雖然緊急,但順天府卻一直在猶豫:軍隊損失太重了,為了這麼幾個小小的、幾乎沒有任何收益的地區,是否還值得再出征一次?

京師遲疑數年,東籲王終於再次攻破了邊境。

婆青山大戰便是那時候爆發的。

土司木旺麾下的一支軍隊,在婆青山與東籲王朝的進犯軍力碰上了。

大戰持續了十天九夜。

在第十個白天,一場古怪的大火從東籲王的軍隊中心燒起。

最先斃命的是帶隊的將軍。他分明藏身在密密叢叢的兵士之中,沒有流箭也沒有□□彈,他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嘭地一聲開始了爆燃。

從燃燒到斃命,不過短短一瞬。

東籲王的軍隊中爆發出驚恐的尖叫。緬甸兵士用聽不懂的語言,尖聲狂呼著一個詞。

“他們在喊,巫者。”糕糜先生嘶啞的嗓音,如同因為砍殺人肉人骨太多而磨損了的刀身,令人遍體生寒,“從土司軍隊們開始和東籲王軍隊對戰開始,巫者就是戰役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巫者是土司軍隊的人,但是他們實際上卻又不屬於任何人管理。

在戰爭開始之前,巫者大都生活在城鎮與山林之中。他們熟悉天穹與土地的一切變化,縱然其中會出現諸如鬼師這樣試圖司掌生死的巫者,但絕大多數的巫者仍然是順應天地流轉的規律來學習和生活的。

當日在婆青山的戰役之中,土司軍隊□□有十三位無名的巫者。

他們的姓名不會記載在任何書冊之中,甚至軍隊中的大多數將士也不可能認得他們。

臉上和手臂上布滿了古怪的斑紋,全都帶著黑色的手套,腰上綴滿叮當作響的玉石或者骨頭——而更能說明巫者身份的,是他們手中抓持的一根木杖。

木杖原本是銀白色的,但在長年戰役之中,已經被血色與殺氣浸染成了刺目的黑紅之色。巫者手持木杖,便無人敢隨意打擾。

土司的每一支軍隊出征總有巫者跟隨。他們沉默著走在隊伍的最後側,在戰場中也隻站在後方,沉默寡言,從不多話。揮舞木杖賜予戰士天地的護佑,增加他們殺敵防禦的能力,這似乎就是巫者可以做的事情了。

“即便是巫者,也不可以隨意殺生。”糕糜先生在芒澤上緩慢踱步,緩慢說話,“正因為是通曉天地規律之人,所以才絕對不可違逆規律,絕對不可輕取人命。”

但婆青山戰役之中,巫者燒死了東籲王的將軍。

那時候戰役已經到了最後階段。

婆青山凹陷的山穀中血流成河,身著土司軍隊戰甲的年輕戰士們躺倒了一地,三百多人的隊伍,最後隻剩下二十來人。

戰士讓巫者先走,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麵對東籲王的軍隊根本不可能保全性命。

十三位巫者退出了將近一裏地之後,轉身攀爬婆青山,登上了婆青山的山頂。

從緬甸進犯雲南有數條路徑,婆青山就是其中一條。如果東籲王的軍隊通過了此處,他們身後的十餘個還未完成撤離的城鎮,將遭受滅頂之災。

於是,十三位巫者犯禁了。

當日天氣異常晴朗,隻是過午之後,婆青山山頂上便籠罩著濃厚的烏雲。大雨傾盆,雷光從雲中透出,利劍一般的閃電由高處劈下,夾著沉重去勢擊落了被豪雨淋濕的巫者。

天罰降落在他們身上,無一幸免。

因為他們屠戮了一整支東籲王的軍隊,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

屍體堵塞了道路與河流,被雨水和血水泡得腫脹變形的屍體堵塞在山穀之中,隻能憑衣著來分清他們的身份。

“殺戮的怨氣太重、太重了。”糕糜先生忽然抖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所說的故事嚇住了,“婆青山是一個清潔的地方,向來有山神駐守。但是巫池就這樣形成了,十三個巫者的魂靈帶著不甘與怨氣,淤塞在山穀之中。”

當婆青山山神來到此處察看時,在巫池之中嚎叫與遊蕩的巫者的魂靈,頓時找到了寄宿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