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炙熱的情腸,也有撫平時。
搭載安德森的香港輪船駛入南碼頭,停駐在一艘貨輪旁,燈火通明的刹那,卸載貨物的二十多名馬仔牽住了纜繩,將兩艘捆綁,搖搖晃晃的舷門撥弄著江港,發出陣陣四濺的水聲。
一輛加長林肯泊在港澳碼頭的第一重鐵門,鳴笛示意,兩排馬仔簇擁著身穿黑色襯衫的安德森,寬闊的防彈傘遮住男人上半截,步履匆忙邁入車廂。
我問長籲短歎的禿頭,“你怕了?”
“洋鬼子玩命,親爹都砍,亞洲差火候。”
我不動聲色瞟祖宗,“沈良州也殺他老子,安德森的霸名言過其實了。威尼斯人對抗葡京,怎樣凶狠怎樣傳,是禦敵的戰術。真獨一份的橫行霸道,四大幫早收作他的殖民地,輪得到偷渡的張世豪作威作福嗎。”
禿頭齜牙咧嘴的豎起大拇指,在我眼前轉悠,“嫂子,澳門混了十來天,安德森想必也聽聞您了。豪哥的馬子,巾幗不讓須眉。別說,您在勝義幫的炮樓夠野的。”
我嚴肅瞪他,他噎了後半句,畏畏縮縮的不吭聲了。
祖宗吸完指縫夾著的煙,他不曾留意火苗焚了指腹,燙得皮膚嫣紅,兀自凝視著3號客輪投灑在甲板的微光,安德森乘坐的港船旖旎拖延著一縷油帶,懸浮在渾濁黯淡的江浪裏,暗示澳門更大的血雨腥風,在醞釀爆發。
“我錯過了最佳時機,東北寺廟虎落平陽一無所有的你,我碾死如同一隻螻蟻。”
張世豪噙著涼薄的笑意,他托住臂肘,咬牙一擰,右胳膊犀利的脆響,他腮幫流淌著汗漬,低啞說,“時過境遷,那樣的局勢,不會有再一次。”
祖宗津津有味觀摩他,單腿彎曲走下甲板,他歪著頭顱,塗抹下頷的泥濘汙穢,半挑釁半認真,“你來澳門的前三天,我絞殺你也易如反掌,關彥庭先動了,我以為他能旗開得勝,未想到,他的鐵骨錚錚敗給了程霖的哀求。我和你,一直在交鋒,一直無法定論輸贏。”
他拍打張世豪的脊背,後者寸步不退,才接回的脫臼手臂反鉗製他,祖宗比他的敏捷度提速了零點零一秒,他彎腰躲閃,從頭頂扳住張世豪的腕子,折疊貼向敞露的鎖骨,“能和平商量,你不識相,你抗拒與關彥庭博弈,他不見得退避三舍,你捏著他老婆。”
張世豪猛地一搪,祖宗手滑,墜落在腹腔,被他尋覓空隙,拎著衣角,“所以我要背水一戰,不給你們任何人踩我的機會,而你爭奪權勢,是私利為主,最後才是程霖,我們不一樣。我張世豪半輩子值了,吃喝玩樂,錢財勝利,我不缺。除了不甘心,想活著護她,在哈爾濱寺廟我彈盡糧絕,關彥庭封鎖邊境,南通的援軍遲遲不來,我就打算認栽了。你沈良州率隊圍剿我,隻要敢冒頭,我槍裏的倆槍子兒,一枚崩你,一枚崩我。”
祖宗垂眸,打量他扼住領結的手,他咕噥了一口帶血的唾液,喉嚨滾動咽了下去,“關彥庭唯有兩條道,死在澳門,踏著我沈家的屍骨,升中央。階下囚的日子,我一分也不過。我擁有一切的時候,我守不住女人和江山,我落魄成布衣百姓,我更加沒資本。”
張世豪揪住他朝自己胸口拽了半尺,陰鷙可怖的語氣說,“澳門不是你的地盤,你公檢法的後備軍,在這裏屁也放不響。”
祖宗微抬仰,他掌心倒扣張世豪的拳,“看過動物世界嗎。雄獅覬覦領土和母獅,廝殺得頭破血流。我和張老板就是兩隻雄獅,關彥庭是獵人,或者一匹披著鎧甲的狼,合力廢掉他,再鳴鑼開戰,亦是它撿便宜吃腐肉。是你我僅剩的路。”
張世豪一字一頓,“我不信你。”
江水巨浪在漲潮後,湧到前所未有的高坡,3號客輪偵查了風向,揚起白帆提前出港,轟隆呼嘯的汽笛久久回蕩,覆蓋了他們結尾的幾句,祖宗收拾著糜爛不整的衣褲,駕車揚長而去,他沒看我,也沒留隻言片語。
輪廓逐漸清晰的張世豪同樣襤褸不堪。
我裝作全然無知他們發生了什麼,用方帕擦拭著他肩膀滲出的血汙,“疼嗎。”
張世豪雲淡風輕握住我手,放在青腫的唇邊吻了吻,“小傷。程小姐對我溫柔些,就不疼。”
我沒好氣抽出,“多大的人還意氣用事,打殘了當我照顧你嗎,我跑得最快。”
他再度死皮賴臉攥住我,操縱我的整隻手背在他眉眼處流連撫摸著,悶笑說,“程小姐沒良心,我不是第一次見識。你跑了不意外,我捉住慢慢訓,家裏的狼狗都順服了,總能調教好你。”
我呸了他一口,“王八精罵人不吐核,我聽不出嗎?”
張世豪打橫抱起我,禿頭隔著車頂棚,合攏了門。
他右臂軟綿綿的,承重時很費力,祖宗功夫不賴,何止不賴,他是深藏不露。
我沒警醒張世豪預防他,經此一戰,他應該有數了。
祖宗和關彥庭究竟幾分真假還未可知,貿然結盟,保不齊玩死自己,張世豪的抉擇非常正確。
1902賭街橫貫東西大道,坐落在澳門市區一處僅次於威尼斯人的繁華地段,向來寸土寸金,對街的媚色酒吧生意格外興隆,出事故查封後,始終沒有商戶盤店,畢竟是血案,三年五年的洗不清,禿頭說空置這麼久,有人接管了,且似乎從張世豪進澳門的初日起,便熱火朝天的裝修,竟緊趕慢趕的在半月末竣工了,幾百萬的租賃費眼睛不眨,說白了,衝著賠得血本無歸來的,哪位人物大手筆,又神龍見首不見尾,竣工的當日也沒現身,一群馬仔籌辦了開業典禮,最重要是馬仔文質彬彬的,沒有江湖混子的戾氣和渾相,整條賭街打牌的雜耍的對酒吧新任幕後老板十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