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 記

時間過得真快。屈指一算,從第一篇文稿變成鉛字起,已過去二十多年了。發表的字數,也超過了一百萬。對此,我能發出怎樣的感歎呢?不要說二十年前我對此想也不敢想,就是十年前,我也覺得這一目標十分遙遠,簡直高不可攀。而今,卻讓我稀裏糊塗地攀到這一層次上。我是個很容易感到滿足的人,我常常在心裏寬慰自己,你對得起自己了,你對得起所有關心你、支持你、寄希望於你的人了。但是,我此刻卻沒有聽見心裏響起這樣的聲音。我覺得我有理由對自己這樣說,然而我的情感卻不肯苟同,這又是怎麼啦?

我一直認為,走上文學道路,是個曆史的誤會。雖然從小學到初中,我的語文成績在同班同級中一直名列前茅,但是,我的興趣卻在數理化方麵,更嚴格地說,是在純數學方麵。讀了《十萬個為什麼》數學分冊後,我就覺得我這一生的使命應該是解開哥德巴赫猜想或費爾馬大定理。畢業分配到市郊農場時,我帶了一旅行包的書下鄉,裏麵最多的是數學書。後來發現農村不需要數學,我才改攻文學。搞文學創作的初衷,是為了改變自己的處境,具體地說,就是為了找一條調回上海的路。盡管當時並不能看清搞創作與調回上海有什麼必然的聯係.但努力總比不努力好,在那個年紀還不能甘心將自己交給命運去安排,總幻想著自己的努力可能造成或改變自己的境遇。這樣的起步,就決定著我的文學觀念是十分功利的,在後麵的十多年裏,我覺得最費力的,就是要擺脫這種功利性。促使我的文學觀念發生劇變的第一個因素,是1976年上半年遭受的一次“無妄之災”。在這以前,盡管我覺得自己已經很成熟、很世故,其實還是非常單純的。因此,我經受了一次精神的地震。這次地震,對於我來說,烈度要數倍於“文革”初期。我好不容易通過不斷地“鬥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而確立起來的價值體係,又在一夜之間被顛覆。我到那時方明白(當然,真正地想明白要在這件事過去的數年之後),我是一個沒有信仰、沒有確定的價值觀,就無法活得心安理得的人。明白了這一點,我更感到慶幸,因為那次地震完全可能把我的精神生命從此窒息了。把我的精神生命從那次災難中拯救出來的,正是文學。在那段日子裏,我發現自己具備兩種目光。一種目光是現實的,我必須對付現實的種種矛盾。另一種目光是超現實的。在這種目光裏,曆有的一切都隻是我的一段經曆,一種情感體驗,一場人生的活劇。我在這場戲中隻是一個角色。其餘的人也都不過是一個角色。他們賣力地表演著,隻是為了日後在我的作品裏爭取成為一個藝術典型。我總有一天要把這一切寫出來的,因此我要仔細地觀察,用心地體驗。作如是想,我便超脫了,我便得救了。由此,我才明白,我已別無選擇,文學已經成為我生命的支柱。在信仰發生動搖的時候,它即為信仰的代償品。或者說,它就是信仰的一種表現形式。因為審美價值的基點,正是立在對人生的終極意義的關懷之上。

所以,從此之後,我是將文學當作一項非常神聖的事業來對待的。這樣,我才覺得自己開始入了門。入門的標誌,是我對文學的美有所感悟。由於這是感悟所得,故而在這篇後記裏我很難用三言兩語把它說清楚。我隻能說,有一天,我忽然驚訝地發現,有一些作家,他們在落筆之前考慮得很多,考慮到了作品的曆史價值,倫理價值,政治意義,文化意義,社會意義,甚至心理學方麵的意義以及轟動效應等,卻唯獨忽視了作品的審美價值。也許他們認為並沒有什麼獨立的審美價值存在,作品的審美價值就是上述這些價值的集合、疊加,至多再加上一條“娛樂性”或“可讀性”。而在我的文學觀念裏,審美價值與上述諸價值的關係,是“皮”與“毛”的關係。一張皮上當然毛越密越柔軟越好,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因此,文學作品其實不能向人證明什麼,而隻能讓人感悟到什麼。要讓別人能有所感悟,必須自己先真的有感悟,然後還要設法將這種感悟表達出來。我開始搞創作,學的是“證明文學”那一套操作法(技巧),要將路子轉到“感悟文學”這邊來,是非常困難,也非常寂寞的。因為文學刊物編輯部與這些刊物培養的讀者群(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未來的作者),由於認知的慣性(或稱為審美定勢),在相當一段時間裏,還是以“證明文學”的那一套標準來要求作品。同時,也因為我的作品正處於蛻變過程中,就像剛蛻殼的蛇還缺乏遊動的活力。轉軌之艱難與寂寞,還因為我頑固地拒絕從國外現代派作品中去照搬照抄它們的形式。盡管我對這些作品的形式很喜歡,覺得它們很合我的心意,但我認為文學的靈魂就在於它的獨創性,從內容到形式,應該隻有獨創才有意義,才能獲得存在的理由。當然,我們無法割斷曆史,我們隻有在繼承前人創造的文明成果的基礎上才能有新的創造。從嚴格意義上說,我們都無法避免模仿。但是,這不能成為我們作有意的淺表的模仿的借口。倘以這種模仿作為取得文壇知名度的一種自覺手段,那麼,我認為,在他享譽文壇的那一天,也正是他文學生命終結的時刻。如前所述,我非常珍惜自己的文學生命,我希望它能保持到我咽氣的那一刻,甚至希望它能超越我的自然生命;所以,我把由模仿而成名視為陷阱。由於上麵這幾種原因,1978年以後,我發表作品就變得困難起來。直到今天,還不能說這種困難已成過去。困難表現在我用心用力寫的那些作品上。哪些作品,我越是有想法,有追求,字斟句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