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蘭到八點才挨到家門口。手指剛觸到門,又像被燙著似地縮了回來。門上一副對聯:“新年新春新人辦新事,佳姻佳偶佳期傳佳話”,還是數月前電視台來貼的。這對聯攔出的框子中,仿佛出現了一麵鏡子,韻蘭看到了自己枯槁的形容。她嚇壞了,捂住臉,又奔回到水龍頭前,讓冷冰冰的水流衝激得臉部的皮膚微微發熱,她掏出手絹輕輕地擦幹,自信兩頰已恢複了紅潤,才返身上了樓梯。

從下班到現在,這一分一秒真難為她熬過來。更衣時,她隻覺得每道目光都像蚊子的尖針似的,要從她心上吮吸出一點隱秘。她不想慌亂,卻愈加慌亂,草草穿好,急急地逃出了目光的包圍圈。跑到公共汽車站,才想到自己忘了像往常那樣洗個臉,抹一點珍珠霜。這個反常的舉動,一定落在那些異常關心的眼睛裏,不知要被說得怎麼樣了。一陣眩暈,她連忙扶住了站台牌的杆子,淚水從眼角溢出來。直到下頷的邊緣上又濕又瘁,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她趕緊擦幹淚,這樣回家是不行的,她沒有多加思索,就向離廠不遠的娘家走去。

踏進娘家,她才意識到是極大的失策。二老以弱者的敏感,直覺到女兒有極大的痛苦,便以加倍的熱心來盤問。這真是她所害怕的。她推說妊娠反應厲害,兩位對教育頗有研究的老人不太相信。他們當然卜不出廠裏發生了這樣的非常事件,還以為是小夫妻有了口角,又不敢說穿,隻在話語中旁敲側擊地給一些勸慰。父母這種真誠的、體貼入微的關心,更使她痛切地感到廠裏人情的淡薄、險惡,倍覺淒涼與恐懼。她實在受不了這家庭溫暖的煎熬,起身告辭。媽媽借口怕她路上頭暈,要送她回家,被她撒了一陣嬌,總算擋了回去。這嬌笑雖然比悲泣還難過,但也給了她一點信心。見了婆婆與丈夫的麵,大概不會出洋相了。

從公共汽車上下來,那股疲乏又襲上心頭,失禁的淚水潸潸而下,她的信心重又跌到冰點。平時五分鍾的路程,她拖了將近半個小時……

那扇沉重的門終於被推開了,一看到誌剛雙眸中的表情,韻蘭立刻知道自己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當那對眼睛聞聲抬起,刹那間是那麼地熾熱,高興,焦急,關切,埋怨,一如她的預想。然而這至多不過一秒鍾,上眼瞼垂了下來,遮住了發亮的瞳人,再抬起時,就像電影換了鏡頭,躲躲閃閃,模模糊糊,把擔心與疑慮藏在一片朦朧的霧中。他已經看穿了自己的不幸,在盡量地掩飾,免使自己難堪。她真想立刻撲到他懷中痛哭一場,當著婆婆的麵,她忍住了。

婆婆也是個識趣的人。她隻問了幾句在哪兒吃晚飯之類的話,就適可而止。沒過多久,她就進了布幔。待小夫妻倆收拾完畢上床時,她似乎已睡熟了。

“出了什麼事?”誌剛半仰半臥,口中的熱氣微微吹到韻蘭的鬢發上。

“沒有。”她隻是出於慣性再堅持一下,朝天躺著,不敢搖頭,怕把眼淚晃出來。

“哼,”誌剛皺了皺鼻子,扮了個鬼臉,“別裝了,東施效顰。”

“什麼?”

“昨天我嚇唬你,今天你評了一等獎,照樣子來逗我,沒出息!”說著,他輕輕地在那神氣姣好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這一刮還了得,韻蘭憋了半天的勁,一下子全撲到誌剛的身上。頭狠命往那心窩裏鑽,嘴大張著,兩排細小齊整的牙齒隔著薄薄的汗衫,在那厚實的肌膚上直磨。兩肩劇烈地抽動,淚水噴湧而出,仿佛有一股衝力,半天,聽不到一聲高頻率的哭聲,隻聽見一連串急促的喘息,如同一個被追捕的人在亡命奔逃……

淚水打濕了誌剛的前胸,痛苦像帶電的雨雲,正向著他胸壑中轉移。他並不震驚,但從骨子裏發出一陣寒栗。他懷著一絲僥幸,戰戰兢兢地問:“是不是評獎……你評……三等?”

“嗯……嗚嗚……”韻蘭的一頭黃發在他懷中攪動了幾下。

他仿佛聽到心髒“砰”的一聲,瓶子爆裂,失去控製的血從心中湧向頭頂、指尖、趾端,一陣陣脹、麻、放射痛,每一根神經都在燃燒——思想的痛苦是無法形容的。

他不是一個淺薄的人、脆弱的人、懦怯的人。他絕非懾於輿論的壓力。思想的痛苦與深刻成正比,他比韻蘭要深刻十倍,因此,也痛苦十倍。

雖然廠長早有暗示,但關於他當組長的任命卻遲遲沒有宣布。昨天中午,“朝天釘”在對人說:“過去女人靠男人,現在男人靠女人。”在以前,他早就上去興師問罪了,這回他卻置若罔聞。如今的他已不是過去的劉誌剛了!明火執仗地幹,正中了那小子的圈套。那小子還能神氣幾天?以後有的是機會來慢慢地收拾。今天上午他去找廠長,想不到廠長竟用招待領導、來賓、檢盔團用的香茗,替他沏了一杯濃茶。從辦公室出來,劈麵碰見“朝天釘”,他寬宏大量地一笑,笑得那小子目瞪口呆……

笑,到底誰能最後笑?

當代世界著名的法國電影大師雷內·克萊爾認為:一個人從未嚐到過生活的甜頭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給你嚐一嚐甜頭又要奪走,那將使你痛苦萬分。在他編寫的電影劇本裏,浮士德對魔鬼靡菲斯特說:“原來這就是你給我預備下的最後的考驗!我以為得到了幸福,原來隻是一場夢……把幻想還給我,把幸福還給我。不管要什麼代價,我都給!”於是,他用鮮血簽下了出賣靈魂的契約。

誘惑誌剛的不是魔鬼,故而也無需那麼大的代價。數月前,當他覺得環境在壓迫他,他要拚命殺出一條路時,真把一切利祿視為韁鎖。但當自已的笑容上了電視屏幕,雖然客觀時間不過一二分鍾,他心中的日曆卻翻回了三十三年——他仿佛重新呱呱落地,開始了又一個人生。他終於體會到一條樸素的真理:在平坦的柏油馬路上散步,畢竟比在崎嶇的山路上登攀要舒服。“這是不是庸人哲學?”他為自己這麼容易地被招安而隱隱有些不安。半夜裏一覺醒來,神清氣爽,他也喜歡聽著妻子均勻的鼻息,對人生作一點哲理的探討。研究的結果,他發現“庸”意味著正常,“俗”代表普遍的習慣,“正常的普遍的習慣”,原本也沒有什麼不好。他記不得那位智者說過:人是習慣的奴隸。“庸俗”是大多數,不庸俗是極少數。違反常規生活,一定要具備非常的條件,不是天才便是無賴。“我具備這樣的條件嗎?”他現實地、清醒地、謙虛地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資格不庸俗。現在竟連他希望“庸俗”的權利都要剝奪殆盡,是可忍孰不可忍!

淚的第一陣暴雨漸趨平息,誌剛把那沉重的頭顱搬動了一下,將身子撐起,呼地剝下被涕淚打濕的汗衫,順手一團,“啪”地直甩到幔布上,嚇得藏在帷幄裏偷聽的老太太連大氣也不敢出。誌剛打著赤膊,到床邊櫃裏翻檢出一包煙來。自從與韻蘭結婚以來,他便偷偷地戒了煙,這包原是留著待客用的。他點旺一枝,狠吸幾口,說:‘不要哭了,你從頭至尾講一講,怎麼回事?”

這聲音仿佛是從陰森森的山洞裏傳出來的,有一股濕冷的黴味。韻蘭側過臉來,隻見誌剛雙眼暴突,瞳人裏的凶光像煙頭上的火,燃燒著,又旋即化為灰燼。相識以來,韻蘭還從未見過,甚至想象不到那張臉會這樣可怕!她打了個寒噤,才得以放鬆的心肌又緊緊地蜷縮起來,擠出一滴滴淚珠。

誌剛用食指在韻蘭的眼睛上抹了幾抹,說:“你應該控製一下……哭有什麼用?快說,我來給你出主意。”

韻蘭此刻首先需要的是溫情的撫慰,而不是主意。她第一次感到,丈夫的手指像砂皮一樣。但她還是忍住了眼淚,抽抽答答地說:“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組評獎開始跟往常一樣,進行得很正常。照例是組長反複動員大家提名,而人們一個個保持緘默消磨時間。按照橄欖型定理,兩尖頭對等,有幾個一等,就必須配幾個三等。這個組全仗組長的魄力,硬把一個三等名額平衡給了其他小組,故而曆來是兩個一等,一個三等。一等照慣例是在有數的八九個人中輪流的,三等本來包定給一個小資本家,後來落實政策,緊接著她又退休了,眼看即將發生危機,幸好小組有人查出是慢性肝炎,三天兩頭病假,也就頂了這個瘦缺。想不到本季初“老肝”住了院,迄今還未出來,許多人在為她生命擔憂的同時,也擔心自己是不是有幸去頂替她的三等。一旦落進這個坑,或許也得到退休、住院才能解脫。那些相比之下病假占優勢,或者指標居劣勢的,這回都有些提心吊膽。韻蘭因為從來不計指標,又沒有病假,所以一點也沒思想準備。

跟曆次評獎一樣,大家像屏氣功似地直屏到離學習結束還有刻把鍾,總會有人熬不住出來放炮。這回是李跟兄衝著組長(以往她也不少開頭炮的記錄):“好了好了,你也不要挨時間了,誰一等,誰三等,你就提個名吧。”

組長也老調重彈說:“提名要群眾提,怎麼叫我提?我們領導不包辦。”

從這兒開始,照以往的順序是:

客氣式——

某某:應該你提嘛,你掌握小組全麵情況……

不客氣式——

某某:喲,組長算什麼領導,你也是群眾,應該帶頭……

組長不管客氣式還是不客氣式,都必須謙讓再三,然後聲明作為個人意見,提個名單供大家參考。大家便在這名單基礎上討論一番,一般不作修正,民主集中製。

不料在這關鍵時刻,李跟兄一反常態:“算了算了,不要裝腔作勢了,”她臉上不帶半絲笑意,比組長還嚴肅,“領導說話從來就不算數。”

組長跳了起來,盡管她處在“領導”的邊緣:“現在說話要實事求是,不能像‘四人幫’時候亂扣帽子。”

“我不怕別人扣帽子,”李跟兄毫不示弱,“回回評獎都說要按勞分配,結果哪一回‘按’了?都是頭頭指定的。這種評獎,還是省了的好!”

胡萍插上來說:“你說話就喜歡過份。過去評獎,總的大家是滿意的。你有更好的辦法,可以心平氣和提出來讓小組討論嘛。”

李跟兄說:“不是我有什麼辦法,大家私下裏早就在議論了,最硬就是把每個人一季度完成的工時定額攤出來比,最高的一等,最低的三等,誰都沒話好說。”

李跟兄這一提,立刻受到幾乎全體的讚同,唯有組長竭力反對,但最後畢竟寡不敵眾。工時定額總分在黑板上抄出來了:李跟兄第一,胡萍第二,董招娣第三,邵韻蘭倒數第一……

“你不是沒有指標嗎?怎麼會倒數第一?”誌剛吐掉一個煙蒂,又接上了一枝。

韻蘭解釋說,返修工要等生產工人出了次品才有活,過去是不考核工時定額的。但小組為了掌握每月的質量情況,要計算返修工時,作為質量損耗,公布的是這筆賬。還有些活韻蘭說不出口,因為是損耗指標,工時定額就訂得特別低,比實際水平將近要少百分之二十。

誌剛已經跳了起來:“豈有此理!你為什麼不說?”

“我……我……組長給我解釋了。”

“那為什麼還要評你三等?”

“她們說,返修工也應該考核工時。”

“誰說的?”

誰說的?!韻蘭怔怔地望著丈夫,她不能回想當時的情形,哇喇哇喇,腦細胞好像在開批鬥大會。

“我問你,”誌剛湊近臉問,“隔壁……她說什麼?”

韻蘭心猛地一沉,好像身下的床突然塌地——‘

組長眼看十分被動,左顧右盼,終於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招娣師傅的臉上,看得招娣師傅不好意思不開口。

“我來說兩句,”招娣師傅清了清很洪亮的嗓子,“你們大家一定以為我要幫韻蘭說話。不錯,韻蘭是我的徒弟,她的朋友也是我介紹的,現在又住貼鄰,論關係,真比一般親眷還要親幾分。她當標兵,我老臉上也有光。不過我也隻要借這麼點光就心滿意足了。我這個人,老實說,對誰都一樣。家裏的兒子、女兒,我也是手心手背,一樣肉疼。我不要誰給我特別的好處,也不偏袒誰。我喜歡說公道話,公道不公道可以讓大家評。照現在情況,返修工是不能算工時的,活多就多做,活少就少做,沒活就空坐。照我們過去,返修工照樣可以算工時,沒有返修,可以去做別的事。第一線頂不上,可以做輔助工,搬搬運運、堆堆布、燙燙衣,小組裏的活還怕做完?這規矩也不知道是從哪時候開始改的……”

組長連忙聲明說:“這規矩從沒改過……”

“不過也沒堅持,”招娣師傅說,“完全怪韻蘭也不公平。返修工完成手頭任務,應該要求組長另外安排工作。組長安排不出,是組長責任,就把當天工時記滿。組長安排了不做,就由本人自己負責。老實說,有些話應該是組長你講的。我雖然是師傅,她畢竟滿師了,又不是一個工種,到底是客氣的。話說回來,這次要評工時,事先沒有跟她打招呼,韻蘭又有特殊情況,她懷孕……”

胡萍插過來說:“主要她是標兵,應該考慮到影響……”

李跟兄吼了起來:“標兵就頭上出角的?標兵的工作更應該經得起檢查。現在樣樣檢查都要事先打招呼,突擊大掃除,還說有人檢查和沒人檢查一個樣,統統是騙人!”

組長說:“韻蘭的工作我關心不夠,安排不及時,我也有責任。”

李跟兄說:“你叫她去燙衣她不去,也是你的責任?下回你不要來叫我。你的責任,幹脆你自己拿三等獎。”

招娣師傅板下臉說:“跟兄,你吃了火藥了?”

李跟兄說:“吃了杭州小胡桃!”

一陣哄笑……

笑聲像尖刀一樣在腦子裏攪,韻蘭恐怖地閉緊了雙眼。

“說呀,那個老太婆說什麼?”

她猛地睜開眼睛。誌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出言粗魯,神氣凶悍,不能把真相告訴他,會惹禍的。她強自鎮定,說:“她說什麼了?沒說什麼……招娣師傅當然是幫我說話,不過她一個人說也沒用。”

“哼,”誌剛的鼻孔裏竄出一道濃煙,“那你什麼時候得罪過組長?”

“也不管組長的事,她在會上解釋了好多次。”

“你呀,就是把你賣掉了,還以為人家是愛你呢!”

愛我?我以為你愛我,想不到你這樣惡聲惡氣、冷言冷語地對我?韻蘭一腔怨氣沒處發泄,咬咬牙,一頭往誌剛的心口撞去。誌剛眼快,閃身一躲,腦袋撞在木床架上——“砰”!

誌剛被這一撞撞通了心竅,他意識到發火是最糟的表現。像捧皇冠似地,他把韻蘭昏沉沉的腦袋捧到自己的胸脯上,用手指細細地將那散亂的黃發梳理整齊,然後在那眉心中深情地吻了一下,舌尖探出來舔了舔那睫毛上的淚花。韻蘭心口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終於吐出了一口長氣。

“小傻瓜,你跟我生什麼氣?真像個小孩。”

“你審問我,”韻蘭一伸手鉤住了丈夫粗壯的脖子,”廠裏他們盯住我不放,回家你又盯住我不放,我受不了!”

“真是混淆黑白,莫名其妙。我不問你,怎麼替你分析?怎麼給你出主意?事情來得這麼突然,你又幾乎沒感到前兆,內中一定有陰謀。”

“你要問,應該好好問,不要惡狠狠對我。”

“傻瓜!我是恨那班人,不是恨你,難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怕……”

恩愛的小夫妻又言歸於好了。

誌剛抓住種種蛛絲馬跡仔細推究,但從韻蘭口中實在得不到多少有價值的材料。她怕自己在心情委屈時會錯怪好人,故而有意無意地為別人辯護。誌剛根據經驗,很快斷定,李跟兄是個牽線木偶,胡萍值得懷疑:一、每人的工時定額除了每天在黑板上公布,總數相互間都不摸底,有的連自己的一

本賬也不清楚。她是小組經濟核算員,總分是她結算的,評獎時也是她抄到黑板上的,搞陰謀她的條件最有利。二、她在評獎結束前忽然提出把一等獎讓給招娣師傅,理由是招娣師傅教給她操作竅門,這不僅轉移了小組的視線,而且還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味道。

但嫌疑最大的還是組長。在任何一個團體中(不論大小),要鬧派性,要使一個陰謀得逞,沒有頭頭的認可,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動機當然是怕韻蘭走紅搶了她的位置。韻蘭憑直覺不相信耿直的組長會暗算她,誌剛對她的幼稚深表遺憾。

退一萬步說,即使組長沒參與陰謀,她也有無可推卸的責任。一時難抓別人的把柄,也隻能把她當一個靶子。這是一起蓄謀打擊先進的事件,“你要告!”理在你這一邊,這場官司不怕告不贏。車間不行,吿到廠部,廠裏不行,告到公司。直至局、市。“你是有影響的!”

一聲“告”就像一聲虎嘯,韻蘭躲進丈夫的懷中簌簌發抖。她信賴丈夫的社會經驗,知道這是挽回尊嚴的有效辦法,也知道人一旦在別人眼中喪失了尊嚴,處境將會多麼地可怕。但是,她更知道自己沒法去勝任這一使命,她不會說!要她去說,憑什麼少給我兩元錢,就好比要她去偷一隻皮夾子。

這是嚴重的邏輯混亂。為了使她能理直氣壯地去捍衛自己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誌剛說得口焦唇裂,結果收效甚微。一個女人固執的偏見,能叫一百個哲學家幹瞪眼。最後,誌剛隻能說,如果她決意不去爭的話,那就隻能由他出馬代勞了。韻蘭覺得這樣興師動眾,叫丈夫到廠裏去大鬧天宮,更不成體統。經過一番討價還價,韻蘭隻得答應去找車間主任。誌剛不忘釘上一句,晚上回來要將經過情況向他彙報。

韻蘭次日一大早趕到廠裏,提前換好工作服,趁上班前的忙亂,一下子溜進了車間辦公室,’主任正在翻看隔夜報,看到報上登載有個女青年受不住諷刺打擊,跑到千裏之外去尋短見,不免發出一聲喟然長歎。也像是神使鬼差,他忽然覺得一陣毛骨悚然。放下報紙,隻見對麵默默無聲地站著一個人,像幽靈似的,不禁嚇了一大跳。及至鎮定下來,連連招呼韻蘭坐下,他心中還擺脫不了這不祥的印象。

韻蘭坐下,沒說半句,就因為委屈和羞慚而泣不成聲。車間主任最怕見人哭。昨天下班前,他知道小組評獎的結果,就暗暗叫苦。見韻蘭越哭越凶,他也越來越不忍,趕緊去絞了一把熱毛巾,讓韻蘭敷敷紅桃子似的眼睛,然後說:“我們都知道了,你放心回去吧,相信黨,相信群眾,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他是勞動模範出身,能做不能說,隻能靠當年下苦功背出的幾條語錄,東搬西搬救救急。

韻蘭一走,車間主任就氣呼呼地找來了組長。“你政策性到什麼地方去了?”車間主任差點沒拍桌子,“政治工作是生命懂不懂?”組長也作了一宵的思想準備。現在看見車間主任出奇地凶,果然是韻蘭告了自己的惡狀。想想當組長真是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既然誰也不識好人心,幹脆惡人做封底。她拉開嗓門,把按勞分配的大道理哇啦哇啦宣傳了一通。車間主任原不過三斧頭。他是個老好人,一急就氣,一氣就凶,一頂就怕,一怕就軟。他立刻放低了聲音:“別的小組也有類似的工作嘛,別人不改,為什麼單你們要變?”“他們不改是他們的事,我們知道錯了不能再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