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牢房的柵欄,羅雲生朝裏麵正經施了一禮,直起身後才仔細打量侯君集。
如今的侯君集消瘦了許多,臉頰的顴骨已很明顯了,而且眼眶發青,眼珠深深陷在眼眶中,頭發也白了許多,仿佛染了一層不太透實的嚴霜,黑中摻著白,白裏泛著黑,一身潔白的囚衣代替了曾經威武不凡的甲胄,身軀都有一些佝僂彎曲,此情此景,卻再也不複當初萬馬軍中令出如山的大將軍模樣了。
羅雲生心中暗自一歎。
不論成敗,不論是非,他做的惡終究是惡,可他曾經對自己的善,那也是明明白白的善,今日走進大理寺探望他,就是因為“恩怨分明”四個字。
侯君集看著牢外的羅雲生,許久連眼皮不眨一下,就這樣定定地凝視著,仿佛要將羅雲生的模樣深深刻入骨子裏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侯君集長長一歎:“想不到除了家小,第一個來看我的人居然是你……雲生,今日你不該來的。”
羅雲生忍不住想回他一句古龍式的諸如“可我已經來了”之類的回答,想了想,還是作罷,展顏笑道:“其實小子也不是來探望您的,說真的,小子隻是最近心情不甚爽利,想來我的專屬牢房裏住幾天,散散心,既然侯大將軍已先住了,小子便不奪人所愛,您繼續住著,小子找牢頭換間大點的住……”
“不識利害”與“不識好歹”不一樣,前者嚴重多了,很多英雄豪傑一生功成名就,最後卻偏偏敗在“不識利害”這四個字上,而“不識好歹”的後果,頂多挨頓揍,如果不識好歹的情況比較嚴重,大概會挨兩頓。
羅雲生不才,他覺得自己兩樣都不缺。
別人趨吉避凶,畏之如虎時,他卻偏偏逢迎而上,別人一窩蜂湊上前錦上添花時,他卻偏偏躲得遠遠的。
這種性格也不知什麼時候養成的,羅雲生當然也反省過無數次,思來想去,得出的結論是……可能自己的青春叛逆期還沒結束吧。
此刻羅雲生站在牢門外,看著牢房內的侯君集,笑得如同暖春三月的陽光。
羅雲生不是空手而來,他還帶來了酒和菜,以及許多牢房裏用得上的東西,至於應該帶點什麼,沒人比一個三進宮的人更有發言權。
示意牢頭打開牢門,牢頭有點猶豫,畢竟侯君集是重犯,他的性質可不像羅雲生當初那種輕描淡寫的打架鬥毆,打開牢門委實幹係不小。
羅雲生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冷哼一聲道:“長了狗眼的東西,以侯大將軍和我的身份,你是怕他脫獄跑了,還是怕我劫獄?”
牢頭咬了咬牙,還是打開了牢門。
羅雲生拎著酒菜進了牢房,站在牢房內嘖嘖讚歎:“看來孫正卿派人重新修繕過了,小子當年住進來時雖然也算舒坦,可卻沒有今日這般金碧輝煌,嘖!地上居然還鋪了羊毛地毯,如果被關進來的是我該多好啊……”
侯君集愣了一下,接著大笑:“總聽說長安城的羅雲生看似溫潤,其實是個渾人,常說混帳話,今日看來,傳聞果然不虛,好了,師兄我素了這些日子,久未嚐酒味,趕緊把酒拿來,與老夫在這大獄裏共謀一醉!”
羅雲生笑著將酒壇拎上桌,侯君集手法嫻熟地朝壇口的泥封狠狠一拍,飛快揭開,然後雙手捧起酒壇便待往嘴裏灌,羅雲生眼疾手快,閃電般出手托住了酒壇,及時製止了侯君集這個很不衛生的動作。
“酒盞,用酒盞,師兄,師弟帶了酒盞來,大家一起喝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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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啥人啊,從程咬金到侯君集,說來都是當國公的頂級權貴了,一個比一個不講衛生,殺人無數不代表你厲害,有本事你殺細菌試試……
嗯,還有一個皇帝陛下更不講究,蹭別人家澡堂子,嘖!
侯君集對羅雲生的潔癖似乎很不滿意,哼了一聲,道:“瞎講究的毛病,沒一點利落勁!”
羅雲生幹笑道:“這酒太霸道,小子擔心侯將軍一口下去就暈了,細水長流才好。”
說著羅雲生從食盒裏取出兩隻幹淨的酒盞,又將幾樣下酒的菜分別擺上桌,五個菜同樣的碟,呈梅花狀在桌上均勻擺開,連碟與碟之間的距離都量得一毫不差,非常的工整對稱。
侯君集靜靜看著這一幕,老臉抽了兩下,以前與羅雲生來往不多,今日他才發現,這小子的臭毛病真不少。
給酒盞滿上酒,羅雲生端起酒盞,朝侯君集道:“師弟先祝侯師兄凱旋而歸,將軍橫掃西域,兵鋒威服四海,將軍威武!飲勝!”
侯君集沒說話,一仰脖子飲盡,接著兩眼徒然睜圓,眼珠凸起,臉孔迅速泛紅,最後長長吐了口氣,笑讚道:“果然還是你羅家的酒最霸道,吞進肚裏就跟著了火似的,而且味道似乎跟老夫平日喝的不大一樣,酒香更濃,勁道也更大。”
羅雲生笑道:“師兄是行家,這壇酒是小子釀的第一批烈酒,釀好後藏於家中地窖內,藏了整整兩年。”
侯君集喜道:“原來是這個路數,難怪酒味大不相同,好,再來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