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伏伽一怔,接著哈哈大笑:“好一番大實話,世上口舌之徒多矣,盡是些邀直之輩,難得羅縣侯卻說得如此直爽而入情理。”
羅雲生也笑:“所以,趁著我這幾年天良未泯,良心還沒被狗啃完之前,孫正卿是否能為下官大開方便之門?”
孫伏伽接著大笑,一邊笑,一邊側過身子,延手相請。
“世上有羅縣侯這等妙人,老夫若不行個方便,倒成了不解風情的厭物了,羅縣侯,請。”
探望侯君集是羅雲生三思之後的決定。
侯君集犯的事羅雲生當然清楚,自從他回到長安被拿入大理寺後,長安城為了這個人而沸沸揚揚,李世民的選擇,朝臣的傾向,番邦異國使節的紛紛登場,整個長安成了一座舞台,由著各種角色唱作俱佳。
反而事件風暴最中心的侯君集,卻已無人問津,或者說,無人敢問津。
發展到這一步,侯君集已成了一個被虛化的人物,各方角色針對的已不是他這個人,而是放大到了天可汗陛下和整個大唐在強勢擴張時期的政治傾向,行王道還是行聖道。
或是對異國番邦直接霸道地碾壓過去,李世民和大唐朝堂對侯君集的處置結果便成了大唐以後軍政國策的風向標,這個風向標成了異國番邦未來數十年對大唐是和是戰,是離心還是臣服。
被關在大理寺的侯君集之所以無人敢問津,就是這個原因。
這個人太敏感了,敏感得連李世民有時候都直皺眉頭。殺與留都有弊處,都會寒了人心,這個時候的侯君集已不是“燙手山芋”能形容的,簡直是滾燙的岩漿,李世民久久不做處置,多少也有幾分不知如何是好的躊躇。
羅雲生之所以敢來大理寺探望侯君集,終究還是占了年輕的便宜。
敢進大理寺是因為羅雲生年輕,在這個敏感的時期,若李靖,程咬金,牛進達這些老將去大理寺探望,長安城一定會掀起驚濤駭浪,因為他們在唐軍中的地位決定了他們的每一個舉動都代表著某種態度,某種傾向,甚至是某種向皇帝陛下施壓的手段。
羅雲生不一樣,羅雲生太年輕,而且最讓李世民放心的是,無論朝堂還是軍隊,羅雲生都沒有根深蒂固的勢力存在,所以,羅雲生探望侯君集,那就是純粹的探望,一開始羅雲生就找準了定位,——“師兄”。
大理寺的監牢仍是如此熟悉,羅雲生幾乎都能閉著眼走完一整圈。
這實在不是個值得炫耀的事情,閉著眼走完太極宮說明聖眷極隆,閉著眼走完大理寺牢房算……作惡多端?
太熟了,每一條陰暗的過道,每一股難聞的氣味,以及每一聲若有若無的哀嚎哭泣……
羅雲生一邊走一邊忍不住歎息。
這一次……是三進宮還是四進宮?為何走在監牢的過道裏心中莫名會湧出一股好羞恥的感覺?
孫伏伽很客氣,他甚至親自將羅雲生送到了監牢的入口,當然,接下來就恕不奉陪了,羅雲生的身份還沒重要到能讓一位大理寺正卿全程相陪的地步。
監牢的牢頭仍是熟人,牢頭乍見羅雲生不由一愣,然後臉上很快浮起一層濃濃的苦色,不由自主發出一聲悲歎,沒事就來禍害我們大理寺牢頭,午夜夢回時侯爺您就不覺得虧心嗎?
羅雲生笑得很友善,指著牢頭嗬嗬哈哈,從趙錢孫李猜到周吳鄭王,百家姓快猜完了,才在牢頭一臉悲憤之色中悻悻猜出了牢頭的姓。
說來確實有些尷尬,這都四進宮的慣犯了,牢頭當牛作馬侍侯了多少日子,久別重逢之後卻連人家的姓都記不清,實在太失禮了。
怨念深重的牢頭領著羅雲生走了很久,七彎八拐的,羅雲生越走越熟悉,最後,牢頭在一間更加熟悉的監牢前停下了腳步,麵帶訕笑地指了指那間監牢。
監牢很幹淨,幹淨得不像話,而且羅雲生很熟悉,熟悉得不像話,附近兩丈方圓的一磚一板他都記得很清楚。
看著牢頭躲閃的眼神,羅雲生氣壞了:“好個混帳東西,不是說過這間牢房永遠隻準我一個人住麼?怎麼卻叫外人住進去了?大理寺空牢房那麼多,為何偏偏選這間?以後我若犯了事,教我怎麼安心住進來?外人用過的東西我還能用麼?”
氣得不行,羅雲生想也不想,一腳朝牢頭踹去。
牢頭不敢躲,生生挨了一腳,苦著臉道:“侯爺包涵,小人怎敢做這個主?全是孫正卿的吩咐呀,孫正卿說這間牢房既幹淨又偏僻,侯大將軍是開國功臣,理當區別於大理寺其他的犯人,住進這間正是恰當。”
羅雲生還沒說話,卻聽牢房裏忽然傳來一聲豪邁的大笑。
“久不聞人聲,沒成想卻聽到了一句混帳話,師弟,師兄聽說你回長安混得風生水起,怎地還是不見長進?活了這把年紀,頭一次聽說牢房都有專用的,師兄偏就住了你的牢房,你待如何?”
羅雲生一愣,接著堆起了滿臉的笑容,轉過身笑道:“師兄說要住,當然是師弟的榮幸,您這些日子……唉,裏麵的東西您盡管用,待您出去後小子叫人全部換過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