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蔫跟上,笑得很隨意。
趙老蔫為人忠直,古道熱腸,但他的毛病也不少,粗俗不堪,嬉皮笑臉沒個正形,說話亂冒泡兒,還有一個最大的毛病,他喜歡較真,值不值得的事,隻要落在他眼裏,他都會較真。所以,趙老蔫軍伍裏混了半輩子,卸甲歸田時還隻混了個小小的火長,多年不得升遷不是沒有原因的,他的某些性格委實不太討喜。
現在趙老蔫又開始較真了。
“老夫人,您這可是一雙常年勞作的手,辛苦半生了,幸好老夫人的兒子爭氣,給家裏掙下顯赫官爵,您實在不必每日還下田耕種呀……”
老娘哼了哼,道:“老天給了我一生勞碌命,我有甚法子?”
“老夫人,世上可沒有天生的命格,看世人自己選哪條道了,比如說老夫人,您這雙手扛了半輩子鋤頭,關節都握出繭子了,隻不過……”
趙老蔫笑了笑,壓低了聲音道:“……隻不過,常年握刀劍也能握出繭子的,老夫人,您這半輩子選的道兒,可不止一條吧?”
老娘腳步一頓,忽然回過頭來,常年渾濁的眼中暴射出兩道銳利的鋒芒,像一柄經年久藏於鞘中的名劍忽然被主人拔了出來,鋒芒直刺趙老蔫眼底,饒是趙老蔫見過多年殺陣,竟也情不自禁被老娘眼裏的鋒芒震懾住,整個人像一隻遇到天敵的貓,後背不由自主地弓起,渾身炸了毛似的盯著老娘。
忽如其來的對峙,持續了小半炷香時辰,隨即二人的戒備之勢漸漸平複,因為這短短的對峙,彼此都確認了對方並無殺意。
不知過了多久,老娘身上的氣勢漸漸隱沒,消逝於無形,如同鋒利的名劍被主人收入鞘中,空氣中那股肅殺的令人窒息的氣息也漸漸淡化,一切恢複了平靜,老娘又變成了那個身軀佝僂,目光渾濁,活了大半輩子沒離開過家鄉的尋常老農,表情恬靜且安逸,帶著幾分淡淡的聽天由命的無奈茫然。
老娘表情的每一絲變化,趙老蔫都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裏,越看越心驚,越覺得歎為觀止。
這位侯爺的娘……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而且他的故事一定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否則不會隱於村野,以尋常普通老農的身份生活了這麼多年,隻是不知侯爺知不知道他爹的另一副麵孔。
瞥了趙老蔫一眼,老娘冷冷一哼:“趙老蔫,你也是活了大半輩子的人了,比我還大幾歲,多言惹禍的道理相信你比我更懂。”
趙老蔫恢複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連連點頭道:“老夫人教訓得是,小人知錯了,小人混跡軍伍大半輩子,如今已五十歲,這些年斬下的敵人首級都能堆成京觀了,卻還隻是混了個火長,多年不得升遷,都是小人這張破嘴沒個遮攔,得罪了不少人,老夫人莫怪,往後小人絕不多一句嘴了。”
老娘點點頭,道:“五十歲,活著的年頭不多了,餘生安逸養老才是正經,有些話別亂說,明白嗎?”
趙老蔫連連點頭應了,笑得仍如往常般親和友善。
氣氛恢複如常,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
老娘和趙老蔫走在田徑上,兩個差不多同齡的男人一邊走一邊嘮叨家常,老娘對著空蕩蕩的田地指指點點,教趙老蔫一些種田的學問,趙老蔫邊聽邊點頭,不時咧嘴嗬嗬傻笑。
冬天的田野一片蕭瑟,北風從原野上呼嘯而過,發出嗚咽般的嘯聲,偶爾驚起一群正在覓食的鳥雀,呼啦一下衝天而起,天空盤旋一圈後再落下。
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從村口傳來,老娘和趙老蔫凝目望去,見村口的小道上揚起一片塵煙,二十餘名穿著華麗獵裝的人騎在馬上飛馳,這群人的騎術很不錯,狹窄的鄉間小道上也能策馬如飛。
飛馳到小道中間,騎士中的某人似乎忽然看見了遠遠站在田野中的老娘和趙老蔫,那人朝二人指了一下,然後二十餘名騎士忽然撥轉馬頭,朝老娘和趙老蔫馳去,雜亂的馬蹄聲挾著隱隱的殺伐之氣,透出一股濃濃的來者不善的味道。
離得遠遠的,趙老蔫的眼皮便開始跳動,此刻他感到嚴重的不安,那是一種曾經熟悉的,每逢大戰來臨前的不安和躁動。
眾騎士策馬衝進了田野,離二人隻有一裏多地的距離時,趙老蔫終於確定了,這群人果然來者不善。
“老夫人,快跑!去叫人!”
趙老蔫嘶聲大吼,然後使勁一推老娘,沒來得及回頭看老娘的反應,俯身便從地上抓起一塊石頭,朝為首的騎士狠狠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