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年代,“紈絝”這個詞不算是貶義詞,但也算不得褒義,皇子們將這個詞的詞性發揮到了極致,他們每天做的便是在宮學裏打瞌睡,不讀書時便帶著無數家將禁衛出城遊獵,或是青樓買醉邀歡,偶爾心氣不順了還欺壓一下良善,李世民生的兒子大部分都是這種貨色。
齊王李祐便是這群兒子中的代表人物。
看著李祐踉蹌跑出甘露殿的背影,李世民隻覺得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占據心頭。
遊獵,買醉,笙歌,狎妓,沒有上進心等等。
李世民素來不喜兒子們做這些,於是時時勸學,將天下有名望的道德大儒都請來教育自己的兒子,每月甚至從繁忙的朝務中抽出時間與皇子們維係父子感情,考究皇子公主們的學問……
做了這麼多,為何自己的這些兒子還是一個比一個不爭氣?
心思一個比一個歹毒冷酷?
李世民想不通,他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也不知道作為一個父親,自己應該做點什麼才能把兒子們往正道上扭轉。
至於李祐謀奪羅雲生的活字印刷術,尤令李世民麵上難堪。
兒子的陰暗心思就不說了,李世民一生睿智,活得比誰都明白,自己這些兒子們為了謀取皇位而玩弄的花樣和心思,他冷眼旁觀看得清清楚楚,有些花樣老成穩重,有些卻幼稚得可笑。
隻是身為皇子貴胄,竟效盜匪行徑,將臣子的家產強奪過來,這一點卻令李世民格外憤怒。
今日召見羅雲生時,這小子說話四平八穩,滴水不漏,李世民初時還覺得這是羅雲生磨練了性子後,變得成熟穩重了。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羅雲生在他麵前的表現其實並非敬畏,而是疏避,他眼裏的皇帝已跟“盜匪他爹”這個字眼劃上了等號,說話四平八穩不是因為敬畏皇權,而是如同良善百姓路遇強梁的心情一樣,怕……再被搶劫?
想到這裏,李世民胸腔中的怒氣便愈發翻騰,也不知是氣兒子不爭氣,還是氣羅雲生對他的混帳態度。
“徐湯……”
“老奴在。”
李世民閉眼沉思片刻,然後睜開眼,緩緩地道:“傳旨,齊王李祐月內離開長安,回齊州封地,閉門潛心向學,另……原吳王府長史權萬紀調任齊王府,仍任長史,專司教導齊王學問處世之道,嚴厲告誡權萬紀不可懈怠,務必悉心教導齊王,若有偏頗妄縱,朕必問罪。”
齊王李祐匆忙跑出了甘露殿。
此刻的他很恐懼,腦海裏還浮現著父皇發怒時的模樣,那是真正的天威壓頂,仿佛一道道來自九天的雷霆狠狠劈在他身上,明明是溫暖如春的大殿,他卻如同掉進了冰窟,整個人被凍得動都不敢動。
直到現在已跑出了甘露殿,快走到太極宮門了,他還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額頭的汗水一直沒停過,父皇附在他耳邊語氣冷森的那句“爾欲代朕收天下士子之心乎”,那句質問帶著冰冷的殺機,此刻回想起來仍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冷戰,仿佛剛才從鬼門關裏走過一遭似的,毫無疑問,父皇的這句話將成為他此生最恐怖的夢魘。
現在的他,才知道自己幹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
印書啊,或許普通人能幹,但作為皇子,絕對是犯忌諱的事。
因為他姓李,是父皇的親兒子,是有可能名正言順當皇帝的備選人物,所以他更不能幹,因為在父皇心裏,這個皇位並不屬於他。
或者說,未來這幾十年裏,這個皇位根本不屬於任何人,太子都不配!大唐的皇帝,隻能是他李世民,除非他死去,或是快要死去,他才會真正考慮誰才有資格繼承這個位置。
而他李祐,根本不在父皇的考慮之中,想都沒想過,哪怕當今太子被廢黜,換個人上來當太子,嫡庶之分也好,長幼之序也好,論才能和品性也好,論朝堂和民間的風評也好,或是朝臣中支持自己的陣營勢力也好……不管怎麼論,輪來輪去也輪不到他。
一個絕對沒有任何希望繼承皇位的皇子,忽然伸出手想接過天下印書之事,此舉無異司馬昭之心,而且是大明大亮把自己的野心暴露在父皇麵前,洋洋得意,任其評判。
所以父皇評判了,評判的結果是狠狠的一記耳光順帶一腳,李祐的臉上和小腹此刻仍有些痛,深深的恐懼和惶然已占據了整個身心,這一巴掌也徹底將李祐打醒了。
是的,他沒有任何希望繼承皇位,尤其是今日將自己的野心暴露在父皇麵前後,更是斷絕了他對皇位的最後一絲覬覦念頭,從此隻能做一個安享太平富貴的王爺,在未來朝堂無數大風大浪裏小心翼翼的躲避,站隊,攀附,甚至阿諛……
李祐走得很慢,心中無數念頭和情緒一一閃過,然後停下腳步,回首望著太極宮起伏層疊的宮殿樓宇,李祐忽然蹲下身雙手抱著頭,失聲痛哭起來。
是為了從今日起不得不選擇另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還是追悔過早把野心暴露在父皇麵前,到底為什麼而哭,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李祐蹲在地上哭了很久,便聽到耳畔傳來一道很熟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