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不為京官 第一節 苦心相勸(2 / 2)

聽至此,王安石也不免痛心疾首,憤憤說道:“荒唐!這三蘇還未中第呢,那些個望族便急著拉攏,是想反了不成!這還尚是在皇城腳下,各黨便將當朝科考視作府內雜事,還未有個準數,便等不及指手畫腳,真真是把官家置之何處,把法度置之何處?簡直是大大的僭越!”

“不過聽恩師說,早前因著六塔河之事,朝中人事變動頻繁,現又逢上三年一度的科考,這各家各派誰不想趁機充盈羽翼?這三蘇名氣大,自然成為眾人爭搶的對象。”曾鞏如是說。

王安石想起當年他幾番回京述職,那些個權貴拉攏時諂媚,被拒時翻臉不認、狠狠相逼的嘴臉,心中便生起一團火,忽地狠狠將書拍在案上,怒道:“除開西北外族,此生我最恨是權貴!個個隻會窩裏鬥,為一己之利結黨營私,置百姓於不顧,真是枉居高位。不過是仗著祖上的蔭庇,在京掛一閑職,作一米蟲罷了!”

話音剛落,王安石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哈哈大笑起來:“米蟲,我現下不就是一條麼!”喝了一口茶水,無奈道,“我這群牧司判官,也許在他人眼中是個肥缺,但對我來說,不外乎就是個將我關在京城一年半之久的鐐銬。遞上去請辭的折子已數不清了,卻是石沉大海,至今也未有音訊,真真叫人憋屈!”

“介甫切莫又想著辭官的事情,此次留任,恩師可是花了好大心思。先前你四度辭官,坊間已謠言四起,說你這是欲擒故縱,故作姿態,加之當年你毫不留情拒了各派好意,已是惹惱眾人,處境本就艱難。現下雱兒已十歲有餘,家中又新添了丁,吳娘身子不好也禁不起來回折騰,正是需要穩當的時候……”

正欲再勸,無奈王安石忙打斷道:“曾公不必再勸了,我心意已決,你瞧這好好的京城,被那些廝攪得一攤渾水,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加之在京為官,絕不是我此生想要,外人看似風光,實則無所作為,惶惶不可終日,大不如早年在地方為官那般踏實。至於那坊間嚼的碎語,明智之人自是不會信,我也不在乎,相信我王家上下,必也和我是一般心思。”

曾鞏知王安石的固執是出了名的,便也不好再勸,閑話許久,方才想起此行來的正事,忙道:“此次聚會,你的老上司韓大人也會前來,你倆皆為性急之人,早年雖有不快,但這一晃過了十餘年,彼此也都長進了不少。再者韓大人不久前剛拜樞密使,如今可是位高權重,恩師今日特意讓我來囑咐你,屆時切莫行事魯莽。”話畢,正欲飲茶,盞中卻早已空了,便轉過身去,一手注入熱水,一手有節奏地擊拂。

無奈半晌收不到回音,曾鞏隻得轉過身來,隻見王安石早已離座,卻是倚靠在窗邊出神。紅木鏤空窗欞外種著一排翠竹,大雨過後,顯得愈發碧綠,王安石就這般定定望著,眼中盈滿擔憂和悲傷。

思緒飄蕩,他眼前又出現了那個下著暴雨的夜晚,高門大宅中懸吊著的白衣女子,跌在地上流著血的妻子臉上錯愕的表情,那個因為胎裏弱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大女兒……黑夜,白霧,大到看不清前路的雨水,刀子般的銀色閃電,墨綠色瘋狂抽動的樹影,女子的血,妻子的血,女兒的血,此刻像是抹在暗紅色的窗欞上,恍如夢魘,讓他忍不住顫栗。他這樣想著,通身沉浸在深淵似的哀痛之中,眉頭微皺,眼圈竟似是紅了,下巴上的胡須迎著風微微抖動,像是在無聲抽泣。

曾鞏從未見過這樣的王安石,生生看愣了,直到爐中炭火的熱氣灼了手,才猛然收回,隻問道:“王公又在想什麼?”

聽得此話,王安石才從回憶中驚醒,心下不禁懊惱道: 怎得最近總是想起過去這些事,真真是荒唐!忙收拾了心情,想到韓琦,不由嗤道:“別說十年,就算二十年他也還是那樣,現下他雖官拜從一品,說話行事卻是毫無長進,為人甚是狂妄,連帶著他韓家子弟也仗著權勢橫行霸道,真讓人不齒。”

曾鞏聞言,忙從椅上跳下,急急步到王安石身邊,勸道:“王丈切莫犯傻,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知你對權貴之人多有不滿,但韓琦文武皆通,近來行事雖不及他早年那般有所作為,皇上卻仍倚重他,賜他高位,賦他大權。如今可是不像那些身居閑職的望族子弟,並非徒有其表。我不知你們先前有何過節,但如今他正是如日中天,性子也是日益跋扈,偏偏你我皆奈何不了他,隻得隱忍。恩師就是知道你這拗脾氣,今日才特意遣我過來,屆時你可千萬別耍性子!”

見王安石悶聲不答應,曾鞏隻得又幾番追問,待他草草點了頭,才住了口。

因著方才提起韓琦想起些不好的往事,王安石的心情也不複明朗,頓時失了說話的興致,也不言語,隻默默順手夾了顆香塊丟進鼎中,癡癡望著香煙嫋嫋。

曾鞏見其如此這般,便也不好再多說,隻得訕訕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