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是從裏麵打開的。
從門縫裏,他看到半張粉嫩猶如姿娃娃一般的臉,和一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著他,眸子裏充滿驚詫、慌亂和恐懼。
這份驚詫、慌亂與恐懼還未擴散,又陡然被迷茫完全替代,而後便盯著他不動了,好似在確認他是人是鬼。
看到這半張臉與大眼睛,範子清隻覺得自己的心髒,被重錘給狠狠砸中。
與此同時,院子裏傳來一聲驚慌的嗬斥:“囡囡,外麵危險!別亂看別出去,快關門!城裏城外還在打仗,快回來”
女孩沒有回去,就好像沒聽到身後的話,她還是愣愣的看著範子清。
範子清早已淚流滿麵,他緩緩推開門,卻因為甲胄在身,不能完全蹲下來,就隻能彎腰摸著對方的頭。
女孩不閃不避,似乎魂魄都丟了。
到了這時,他臉上的害怕早已不見,隻剩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女孩茫然而無辜的望著,眼前這個一身布滿血跡的鎧甲,威武高大猶如神,既陌生又熟悉的將軍,真的問道:“你你是父親嗎?”
昔年範子清離家時,女孩不過五歲,對這個年齡的女孩來,三年未見,往日的記憶早已模糊,再加上眼前的將軍,與記憶中有很大差別,她也不確定。
她隻是隱約覺得,眼前的人跟父親很像,很像。
從對方身上,她感受到了一股厚實的溫暖,那是隻有父親才能給她的感覺。此刻雖然隔著一層什麼東西,不太清晰明了,卻無比真實。
“是,是父親,囡囡,我的乖女兒,我是父親啊”範子清淚眼滂沱,終於有勇氣,把對方抱了起來。
而後,他看到了從屋子裏衝出來,要把女孩拖回去,卻因為看到突然出現的自己,而怔在院裏,捂著嘴不能動彈的妻子。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一時間竟是相顧無言,唯有淚水千行。
範子清徹底放下心來,因為他看到了站在屋門處的老父老母,還有躲在老父親腿後,怯生生看著他的兒子。
一家人都在。
一家人都還在。
一家人都活得好好的。
範子清笑得無聲而開懷,前所未有的輕鬆、慶幸。
沒什麼是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除了自己的家人,範子清還看到了一些別的人。
那是一名捕頭,兩個帶刀捕快,坐在院子的一邊——屋子裏有他們的家人。
範子清認識這三個捕快,那都是他昔年在縣衙的同僚,尤其是捕頭。
事後,範子清終於弄明白了,為何在這樣離亂的世道,自己的家人還都能活得好好的。
原因隻有一個。
有人庇護。
就像現在,城牆內外還有零星戰鬥,為了防止亂兵衝進家門,有人帶著刀在這裏做護衛。
半個時辰後,範子清與昔日的對頭,如今的縣衙的捕頭,站在門外話。
“這些年真是多虧了李兄,在這樣的世道,要不是你經常接濟、照料,僅憑我留下來那點家底,一家子人早就不知道怎麼樣了。”
範子清向捕頭抱拳致謝。
捕頭擺擺手:“力所能及的事,何須你致謝?”
範子清欲言又止。
捕頭嗬嗬一笑:“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當初你做捕頭的時候,咱倆沒少爭鬥,是死對頭也不為過,但為何這些年,我會如此照顧你的家人?”
範子清點點頭:“正是。”
捕頭望著屋外歎息一聲,慚愧道:“當初北賊大舉來襲,你明明可以不從軍入伍,卻偏偏拋了家舍了業,提刀依馬趕赴沙場。
“我知道,你是血性漢子,不怕你笑話,我也是向來自視為血性漢子,從來沒服過誰,當時也曾想過為國奮戰,但實在是放不下家裏,所以未能成行。
“但你去了,所以我打心眼裏服你,後來聽了萬勝城之戰,知道你們寧死不退,我就更服你們了。
“是,我李鐵林是不敢跟胡人拚命,胡人占了縣城,為了家裏人能吃飽飯不受欺壓,我還得繼續留在縣衙做事。
“但國難當頭,摒棄你我昔日的一點私怨,力所能及的照顧、保護你的家人,我還是能做到的——我又有什麼理由不去做?”
範子清隻能再度致謝。
捕頭看著範子清,道:“你是英雄,我不是,我不能上戰場拚命,但總不能讓英雄戰死沙場魂魄回鄉,亦或是百戰餘生披甲歸來時,看到的是自己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景象吧?
“英雄,就該有英雄的待遇,就該有英雄的尊嚴!”
範子清心頭觸動,一時間默然無言。
他們是英雄嗎?範子清自然可以當仁不讓的回答一句,我們是。
他們不是,誰有資格是?
戰士血戰沙場,求的是保家衛國,要想他們的犧牲有意義,首先得他們的家人,在後方不忍受欺壓與不公,不忍饑挨餓。
隻有這樣,他們的戰鬥才有意義。
隻有這樣,他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一群被統治者驅使的鷹犬,被當權者利用的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