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著想著,呆呆地站了一陣子,突然打了個寒噤,這才覺得解汗後貼身的衣衫涼滋滋的,回頭瞧瞧脫穀機那兒一片繁忙,才意識到幾年來帶班參加勞動,這是第一次脫崗談自己的事情。他急忙隱進燈光映不到的夜幕下,打算解下手立即返回投入緊張的脫穀。
他解完手係好腰帶,轉過身來往回走,發現燈光與夜幕的交織處,隱隱約約走來一個身影,以為是來解手的女知青,急忙往旁邊閃去,想遠遠繞個彎子回脫穀機旁,不料,那人影卻直對自己的繞彎大步流星地迎了上來。
“喂--”奔來的黑影說話了,“不就是個隊書記嘛,何況又是同學,為什麼躲著我?”
鄭風華聽聲音,端詳越來越近的身影,很快就斷定是廖潔。
“不是躲著你,躲什麼?”鄭風華心緒立即亂糟起來,“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以為你是要……”
沒等鄭風華把話說完,廖潔便截斷他的話:“我不解手,就是來找你的!”她口氣很剛硬,像誰欠她東西要討還一樣。
鄭風華聽出了滋味,迎上去耐心解釋說:“廖潔同學,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我和白玉蘭不過有點兒小小的誤解,沒有告吹,仍然相愛著。看來剛才你可能看到了,薛文芹給我捎來口信,白玉蘭約我星期天去場部,希望你理解我。”
“嗬--”廖潔一下子現出了氣惱而輕蔑的口吻,“這些日子報紙電台天天揭批‘四人幫’,批判的東西你倒當經驗來學了。林彪那家夥說,謊話說一千遍就變成了真理,看來,你並不全像我敬重的那樣忠誠老實,也會睜著兩隻大眼撒謊了。你騙誰呢?我不是三歲兩歲小孩子,”她說到這裏,像有滿肚子委屈,深呼出一口長氣,惱中加火地說,“你瞧不起我就說瞧不起我,或者就說不同意,何必這麼拐彎抹角,還拐到了禿腦瓜子上明擺著的虱子上,全隊誰不知道白玉蘭一次次把你涮得無地自容呀……”
鄭風華急忙攔話解釋:“不不不,廖潔同學,你很不了解情況,我和白玉蘭之間的愛情有些誤會和微妙的東西不便向你講。我不是瞧不起你,是因為我和白玉蘭沒有解除戀愛關係,就不應該接受你的求愛,你對我的敬重,我表示感謝,可是,我……”
“可是什麼?你不要老可是可是的,”廖潔眼裏,鄭風華是當年的同學,很不耐煩,有點挖苦地說,“七品縣太爺才被老百姓稱是芝麻綠豆官兒,你當了幾天還沒有芝麻綠豆大的官兒,就學會玩輪子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小心眼,不就是我沒有白玉蘭的臉蛋漂亮嗎?可我畢竟是姑娘呀……”她終於把要和白玉蘭比的下一句話咽下去了,“你真埋沒我對你的一片真情真愛呀!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我給你寫了幾十封信,最後才鼓起勇氣給了你兩封。我夜裏睡不著想的是你,白天閉上眼想的是你。”說著說著雙手一捂臉嗚咽起來,那麼委屈,“除了臉蛋兒外,我哪點比不上白玉蘭,在學校時考試成績我排在她前頭,唱歌比賽她得一等獎,我也得一等獎……”
對於廖潔來說,讓鄭風華拒絕求愛,這是下鄉來到北大荒自尊心受到的第二次較大的打擊。第一次是王肅提議成立場文藝演出隊來挑選隊員,演出試唱時,她的演唱博得一次又一次熱烈的掌聲,最後還是沒被選中。不少知青說她是具有文藝天才的“醜小鴨”,傳到她耳朵裏,她反複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端詳一遍體形又端詳一遍臉,思忖多次:就算貌不出眾,做舞蹈演員不可以,做聲樂演員總可以吧!從此,她嫉妒被挑選走的白玉蘭、薑婷婷等,又恨親自把關挑選的王肅。後來,王肅奸汙文藝隊知青的罪行敗露引起極大憤慨,要被推上斷頭台的消息傳來,她心頭大快,由憤慨變成了暗暗僥幸。這第二次精神上的打擊,便是冥思苦想後,鄭風華拒絕了她的求愛。要說起來,剛從城裏來到農場,紮根口號剛開始喊響時,她就悄悄地愛上了鄭風華,隻是覺得他和白玉蘭相愛的風聲太大,又不甘心,便悄悄寫起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
麵對廖潔,鄭風華實在是難為情已極。他忽地想起剛才薛文芹從白玉蘭口裏得來的說自己什麼“另有新歡”、“情書”……心裏煩躁不安起來,放大聲音嚴肅地說:“別這樣,大家都在起勁地幹活,我們倆不能在這兒嘮閑嗑兒呀……”說著就要走開。
“風華,老同學,我實在是太愛你了!”廖潔止住哭泣,猛地撲向鄭風華,一蹺腳,使勁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在他臉上吻了一大口。
鄭風華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有些緊張,猛一使勁掙開:“廖潔,你怎麼這樣,你……讓別人看見像什麼玩意兒!”他迅速地退一步,往後閃了下身子。廖潔用力過猛,挓挲著手又沒抓住鄭風華,往前撲了個嘴啃泥,一陣委屈,趴在地上嗚嗚嗚哭出聲來。
鄭風華想喊來薛文芹或其他女知青解圍,一扭頭,聽得“東方紅”拖拉機馬達轟鳴,高高閃亮的脫穀機頂端的探照燈光芒四射,夜幕下開拓出一片亮地,隨著金黃燦燦的小麥飄帶流淌出脫穀機糧鬥口,細碎的屑末漫天飛揚,脫穀場地很快變得混混沌沌一片,迷離的情景使他茫然了,把薛文芹或別的姑娘招來,這圍又該怎麼解呢?說白了,傷了廖潔的自尊心;說含混了,弄不好又將成為說不清的謎。
廖潔乍一向他懷裏撲來的時候,他並不理解,以為這是瘋人才能做出的事情,細細又一琢磨,也就理解了她:她也是六六屆老高三的畢業生,和自己是同校同屆不同班,是班級的團支部書記、當時報考文科的高才生,又是學校已選定的政治保送生。當時都認為,她被錄取省立大學藝術係是沒問題的,論綜合水準,她遠遠強於白玉蘭,內在藝術細胞特別濃,什麼複雜的樂器到她手裏很快就能撥弄出美妙動聽的曲調,而且善談。當過一次學校彙演中大合唱的策劃和指揮後,威震學校,不少人斷定她將來可能會成為出色的音樂藝術家。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國務院發出了關於延期半年高考的通知廣播後,她大哭一場。上山下鄉來到這裏以後,春節前她也被選進了連隊的文藝宣傳隊,精神也振奮起來,可無論如何也與這裏不合拍,她自幼的家庭教師教的是鋼琴、小提琴等,學是的陽春白雪類曲子,這裏是三句半、鑼鼓群、對口詞、表演唱等等,遠遠沒有白玉蘭和薑婷婷能發揮得好,加之長相不如她們,沒被選進場文藝宣傳隊,她像遭受了又一次沉重打擊……她思想頹廢了,玩世不恭了,怪話連天了,行為放肆了。有人勸她說:你這“陽春白雪”,對不上“下裏巴人”的天地,早晚會有用場。今年這恢複高考的第一年,黃曉敏等都動員她報考,她認為年頭變了,考也是瞎扯淡,什麼分數不分數的,什麼本領不本領的,白的可以硬說成是黑的用,黑的又可以說成是白的用,鮮花開路邊,狗尿苔進金鑾殿,當官的讓誰上大學誰就上,考試是裝門麵,幹脆沒報考。苦悶中追求樂趣的戀情越來越濃,她覺得論鄭風華的才氣,遠不該隻做這麼點小官兒,比張曉紅強得多,又情場失意,於是下定決心要追求他。
鄭風華走上幾步去扶她:“廖潔同學,你真的不了解內幕,我和白玉蘭確確實實沒有告吹,剛才我不是說了嘛,不信,你可以去問薛文芹……”
“真……的……”廖潔被攙扶起來,顫著嗓音,有氣無力地問,“你不要騙我呀?”
鄭風華堅定地回答:“真的,是真的,我下決心要和白玉蘭和好,不會騙你的!”
廖潔靜靜地、癡呆呆地聽著。
夜色更黑了,星光顯得更亮了,遠處陰森森的山坳裏不斷傳來野獸的嚎叫聲,流散又消逝在茫茫的夜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