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猜測不出,自己一份深情、一片苦心沒能贏來共鳴,薛文芹是用什麼辦法使她再展情懷的:“文芹,你和她怎麼談的?”
“鄭書記,”薛文芹見說話間宿舍裏幾名女知青已“蘑菇”了出來,說,“人齊了,上拖車吧,以後我再和你談。”
“噢噢噢,”鄭風華連連點頭,倒顯得幾分尷尬,似乎忘記了兩個女排參加夜班脫穀已整裝待發,自己是帶班!
“薛排長,人--齊--啦--”大拖掛上不知誰大喊了一聲。
“來--啦--”薛文芹大聲應著,和鄭風華同時一縱身,雙腿耷拉著坐到了大拖掛邊沿上。幾名站在前沿的知青同時在拖拉機駕駛棚頂上“砰砰砰!”“咣咣咣!”地敲著喊:“開嘍!開嘍!”“人齊啦!人齊啦!”
兩台東方紅拖拉機幾乎同時忽地睜開四隻明亮的大眼睛,耀眼的光束一下子刺破夜幕射出老遠老遠,鐵鏈軌板“嘎啦嘎啦”響著,機車“突突突突”著,忽而一晃、忽而一顛地朝田野駛去。東方紅拖拉機一駛出場區,便彙入星空般的燈海中,一馬平川的小興安農場茫茫夜色裏,無數秋翻地的拖拉機燈光、脫穀的拖拉機燈光、來來往往往場院運送新麥的汽車燈光、往縣城交新麥的汽車……盞盞車燈、束束光線,格外耀眼地交相輝映。燒荒燒地的火在人的控製下,有的成一條火線橫推向前,有的從一點開始,燒成一個越來越大的火圈兒,燈光、火光把北大荒農場的夜裝扮得喧鬧沸騰,光輝燦爛,構成了獨具風采的神奇畫卷。
女知青們緊緊擠坐在大拖掛上,簇擠成一個大人團兒,你擠著我,我靠著你,不言語,不說笑,因為“嘎啦啦”、“突突突”的聲音統治著耳畔空間,攪碎了秋夜的寧靜,什麼聲音也別想在這個空間裏壓住它。天空稀稀疏疏的星光,麵對著這燈光、火光交織的神奇大地,顯得遜色了幾分。微微感到寒意的涼氣從高空偷偷襲來,吹拂著千裏沃野,涼絲絲的空氣裏飄蕩著大片大片麥翻地破犁後發出的莊稼人聞了幾乎心醉的泥香,沒有花香那樣撲鼻,沒有草香那樣沁透肺腑,那種濕漉漉的腐質酸摻拌泥澀味兒,北大荒人卻永遠聞不夠、戀不夠……
遠處黯然的星光下,小興安嶺甩在這裏的餘脈,灰突突、黑黝黝蜷曲著身影,在那看不清、猜不透的黑茫茫中,間或傳出狼嚎熊嗷和虎嘯,和這繁鬧天野交織在一起,告示人們,這是一個文明與荒蠻緊緊交織的世界。
鄭風華坐在大拖掛的邊沿上,雙腿垂搭著隨著東方紅拖拉機的突突突顛簸輕輕悠擺著,若在往日,他總會借機問問知青們的生活,探索一下思想的脈搏……可今天竟沒理會擠坐在他周圍的都有誰,甚至剛剛思忖著今晚帶班如何組織姑娘們競賽時,思想也很快就溜了號。想起薛文芹轉告的星期天能和白玉蘭推心置腹地談談的事,興奮的心像跳蕩的火焰一樣,比初戀受約時還甜蜜和微妙。那時純真摯愛,他愛她善良、純美、漂亮和那百靈鳥般會唱歌的甜甜的嗓子;她愛他勤勞淳樸、性格沉穩、好學上進、有思想、有見的,是個不隨波逐流、柔中有剛的有主見的男子漢。他們倆在一起可謂名副其實的郎才女貌,每每相見,即使談的多是理想、工作,也感覺全是甜甜蜜蜜的愛。如今,心裏產生的一種失而複得的甜蜜,仿佛優質小麥裏的濕麵筋一樣,由過去甜蜜的津津有味變得筋筋有味了。他思忖著、遐想著:倘若不是她將關閉的心靈之門打開一道縫,自己又該如何去說那說不清的心緒,去解那解不開的疙瘩呢?想著想著,思緒又沉入茫茫霧海之中……
拖拉機一直駛到平頂山南側的玉米地邊上,知青們紛紛跳下大拖掛,按分工尋找自己的位置。往日帶班,鄭風華總是搶先在脫穀機喂口的傳送帶旁占下需要出大力的崗位,脫掉上衣,隻穿一件襯衣,甩開膀子,一下接一下地揮動木權。而今天,他的行動遲緩了,甚至有些木呆,他真想把薛文芹拽到一邊問個仔細,無奈她正像一盆火一樣,精心地分配著、算計著怎樣幹才又快又好、不窩工。他努力克製著自己,擠到脫穀機喂口的傳送帶旁埋頭幹起來。
打成捆歸成堆的小麥稈棵堆得像兩座並列的小山一樣,脫穀機坐落在兩座“山”中間的豁口處,鑲裝有傳送帶的鐵板槽像滑梯一樣,從脫穀機上斜立地麵,隨著拖拉機馬達轟鳴,傳送帶在鐵板槽裏飛速地旋轉起來。知青們揮舞木權,挑進鐵槽裏的小麥捆“哢嚓哢嚓”響著被運進脫穀機喂口,瞬間變得粉身碎骨。小麥粒進入小小貯糧倉經過風篩後,嘩嘩響著噴流出吐口,像一條金黃色的飄帶在燈光映照下不斷地摔落進了接鬥的汽車板廂裏。白班脫穀的沸騰和喧鬧剛剛結束,這片田野又變成了不夜天。兩個女排八十多名知青,除二十多名挑權喂槽外,其餘有的跟著兩台拖拉機牽引的大掛車從遠處繼續往這裏歸垛小麥稈捆;有的跟著接鬥車往隊場院裏卸糧;有的歸垛粉碎的麥秸,準備運回去燒火或放火燒掉。在脫穀機頂端明亮的大燈泡照耀下,女知青們分兵把守,各負其責,成龍配套地形成了脫、送、歸等一幅緊張而又有節奏的夜戰圖。很快知青們都變得汗流浹背了。
“風--華--”薛文芹挑了一陣權子,停住擦擦額頭上的汗珠子,對埋頭挑杈的鄭風華說,“你在這兒,我去裝車歸垛吧!”
鄭風華一杈紮起兩個麥捆送到傳送帶上,“好,你……去吧……”
他又有些結巴,要不是薛文芹提高聲音壓住了拖拉機的轟鳴聲和穿送槽裏的嚓啦啦聲,他是不會聽見的。他的思緒仍隨著拚命挑權的動作在愛情的苦惱中翻絞著。他在進步成長的道路上雖經曆了種種磨難,最終畢竟都打了勝仗,就是在愛情的漩渦裏始終盤旋著掙紮不出來。
“喂--”他實在憋不住,緊追幾步,一手拎杈,一手拽住薛文芹問,“白玉蘭還說些什麼啦?”
“哎呀,”薛文芹感歎一聲,“我們的大書記呀,我真納悶兒,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你從來是主意正、辦法多、不畏難,怎麼在愛情這篇文章裏就沒章程了呢?”
“是啊,”鄭風華拄起木杈,搖搖頭,苦惱地說,“你是不知道滋味,我的情竇裏裝的是一團理不著頭、順不出縷的亂麻,在心裏堵了一年、二年……有時都有些灰心了!唉,我真佩服你對愛情的執著勁頭……”
“不不不,”薛文芹感覺出自己說話有失分寸,也拄起木杈,親切地說,“你和我不一樣,別看我當年裝瘋賣傻,像怎麼的似的,當然是痛苦又難堪,那隻是去衝破一種阻力,說難也不難。可你呢,我們旁觀者清,政治的、愛情的、人際糾葛的,都糾纏一起了……”她停停又說,“風華,背後我們女知青都讚揚和敬佩你高尚的愛情情操呢……”她說得鄭風華心裏委屈伴著心酸,眼淚在眼眶裏轉起來。世上,沒有什麼比委屈更令人心底不平靜的啦。
“風華,”薛文芹接著說,“你一再問我白玉蘭還說什麼了,我知道告訴你你心裏會難受的,你這次見到她,一定要把疙瘩解開。其實,玉蘭姐很愛你,她失身後不止一次在我麵前感激你繼續愛她,現在,中了邪似的說你是偽君子、另有新歡……”
鄭風華一使勁兒把木杈把插進地裏很深一截:“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說的到底是誰呀?”
“是啊,我一再追問,她才說,有位姑娘給你寫情書,從情書內容裏看出你們沒少來往,且感情已發展到一定的程度了。”薛文芹照實說了開來,“我再追問,她就不說了,眼淚直在眼圈裏打轉轉,最後我一再勸說,她答應要和你好好談一次。既然你真心地愛玉蘭姐,就拿出些時間和心思來好好思考思考,讓她相信你。我一再說你不是那種人,從未發現你和哪位姑娘有愛情來往,她就是不信呀……我相信,你會有辦法讓玉蘭姐相信你的,祝你星期天成功!”說完拎著木杈走了。
“好吧,謝謝你了!”鄭風華瞧著薛文芹消逝的背影。剛才她說的“政治的、愛情的、人際關係的……”那番話在耳邊重新響起,深深地提醒了他。他深信自己絕不是墮入情網而不能自拔的弱男子,可偏偏表現得又這麼束手無策和軟弱。李晉幾次譏諷自己唯唯諾諾,抨擊白玉蘭過分,而自己多次捫心自省,覺得還是不能毀掉真誠培育的愛情之花。彼此苦苦折磨了五年之久……這回,誤會該出頭了。白玉蘭向薛文芹道出真言,有姑娘給自己寫過情書,那麼,就是廖潔,確確實實接到過她的情書,一次是郵到自己手裏的,另一次是通訊員轉交的,這兩封求愛信都被自己毀掉而且直言謝絕了廖潔,不可能會在白玉蘭那裏出現糾葛……那麼,還會有什麼其他名堂呢?再說,廖潔的求愛信是近日的事,而與白玉蘭結成的疙瘩已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