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今川貞世雖然在各地大名的支持下統一了日本,但南北朝屬地發展的不均衡,反而使統一後的日本各階層矛盾增加,統一還不到一年,內戰的傾向已經在私下醞釀。
“大師,您也知道大明內亂即將結束,上天留給日本的時間已經不多”,見空界和尚半晌無語,今川貞世又補充了一句。
“是啊,已經不多”,空界和尚將目光從空氣中收回來,回到紅塵之中。日本國現在的一切製度都學自大明,有的學自江南那個朝廷,更多的學自北方六省。可日本國太小,沒有那麼多的礦山,辦不了那麼多的工廠。這些年的發展全憑向大明出口黃金和白銀,而國力之爭,沒有基礎的工業,一切不過是沙灘上的高樓。就像那個貼木兒,幾十萬大軍連大明的一省之力都敵不過,武器供應一斷,什麼王圖霸業,都變成了夢幻泡影。
“海上貿易全部被大明壟斷,而各地銀礦今年已經有了開采過度跡象。況且在大明,銀兩已經貶值”!今川貞世再次補充。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早知道治政這麼難,還不如將擔子交給別人。有時候,今川貞世都懷疑,足利義滿這麼容易就退位,是不是也因為實在承受不起肩頭上的壓力了。
“很多年前,他們的庫銀已經改成了庫金。那個人動手太早,當年我們都得到情報,可誰都沒看出今天的變化來”。空界和尚回憶起一些往事,語氣中充滿了對敵手的佩服。“今川,你打算怎麼做,增加界港的稅收麼,別忘了,那可是我們學習大明的唯一窗口,當年楠木正義背著賣國的罵名,才將此港的地位確定下來。”
“可如今大明無暇東顧,怎麼處理這個港口,本是日本內政”!今川貞世抬起頭,迷惑地看了空界一眼。他心中打的正是取消界港自治的主意,但出乎他的預料,這個建議受到很多人的反對,甚至他的一些心腹幕僚,都明確的勸他不可收複界港。
各地大名在界港有投資,今川貞世明白,所以也做出了讓步,界港收回後,他保證不會增加貴族們的稅務。但從收到的反饋來看,他的讓步效果不大。
“那是我們唯一可以看到外邊世界的地方,就像日本的眼睛。如果你收回了他,等於自己蒙上了雙眼”,空界和尚冷冷地點了一句,打碎了今川貞世的夢想。
“那我們怎麼辦,請大師指點”,今川貞世楞了一下,想了想,覺得足利義滿說得有道理,自己收回界港的設想,的確有些操之過急。
“中國占據的土地太大,日本占據的土地太小。如果日本想與中國比肩,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在西邊的大陸上找到立足點,這話,不知你是否聽說過”?足利義滿笑著問道,仿佛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笑容看起來十分詭秘。
整個禪房都陰暗起來,流雲從天空飛過,剛巧遮住窗口的日光。
“可中國太強大了,雖然眼下他在內戰中”,今川貞世顯然也知道武士之間流傳的,關於中國和日本的預言。日本自唐朝開始,就仰慕中國文化,每年派遣留學者無數。此後數百年,無論是在中國軟弱時趁火打劫,還是在中國強大時虛張聲勢,骨子裏,日本武士們巴不得日本的位置和中國對調一下。讓日本占據大陸,成為中國。讓中國來到小島,成為日本。
“那個國家不怕鯨吞,但是怕蠶食。他們的內爭一天不終止,就一天無力東顧。你真的想經略天下,我建議從蝦夷或硫球著手。這兩地都很富庶,得來的物資足以平息國內的怒火”,足利義滿盯著茶杯,目光落在沸水中起伏的茶葉上,口中的話低低如夢囈,“眼下蝦夷和硫球都承認大明的朝廷為宗主。如果你打著北方盟友的旗號討伐他們,估計不會有人和你為難。”
“可大明統一後呢”?一個幕僚謹慎地出言詢問,當年大明和日本之戰他經曆過,噩夢一般的場麵至今還印在腦海裏。
“上策,破壞大明的統一,讓他的內亂永遠持續下去。”足利義滿依舊沒有抬頭,放下屠刀的慈悲模樣又被滿身的殺氣所取代,“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就在其統一後,盡快向其表示臣服,反正日本也好,硫球、蝦夷也罷,都是屬國,他們不會為了一個藩屬和另一個藩屬動手。”
“然後呢”?今川貞世挺直身子,虛心求教。薑還是老的辣,足利義滿說的這一條計策,比強行收複界港好多了。至少麾下那些大名們不會反對,戰爭勝利又能滿足國內百姓的虛榮心,壓下民間對今川幕府的反對聲。
“然後,然後估計就不是你我這個時代的事了,後人,他們自然有後人的辦法。或忍耐,或尋找別的機會,反正日本的出路在陸地上,而不是海島”!足利義滿輕輕地說了一句,捧起佛經,轉身從後門走了出去。
後院的誦經聲已然開始,木魚,梵唱,香煙,襯托出一派祥和景象。幾縷晨風從門口吹進來,將香灰順著義滿的腳下吹起,飄飄的僧袍,飛舞的胡須,仿佛空界和尚已經淩空飛渡。
“師兄讓我代他送客,諸位大人請”,小和尚周健雙手合什,對著今川貞世等人深施一禮。
“走吧,我們今天打擾大師太多”,今川貞世從蒲團上站起來,帶領著心腹走出禪房,來到大門口,臨別,轉身看了看小和尚,笑著問道:“小施主,你俗家的名字是什麼”?
幾個心腹武士的目光輕輕地落在門口的刀劍上,臉上依然帶著笑容,眼睛中卻殺機咋現。
小和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光頭,不好意思地回答道:“我沒有俗家名字,空界師兄說我自幼就在寺院裏長大,天生是個和尚。”
“喔”,今川貞世點點頭,轉身走下台階。剛剛掃過的石徑上,數瓣落花被他的腳步帶起,借著風力飛向空中。
“欲從****返空界,姑且短暫做一休,暴雨傾盆任它下,狂風卷地任他吹”,一個遊曆高僧跟在小和尚周健身後,拍拍他的小腦袋,愛憐的說道。
今川將軍聽到了這幾句偈詩,腳步停了停,搖搖頭,快速走向了戰馬。
“大師,這幾句偈很高深啊”,小和尚笑著抬頭稱讚。
“是啊,你與佛有緣,但安國寺非你修行之所,你願意隨我去修行,以成正果嗎”?老和尚笑著詢問。
“我樂修行,不再乎成正果”,小和尚周健一臉天真地回答。
老和尚如遭棒喝,楞於當場。至於今川貞世等人遠去的馬蹄聲,反而不聞了。過了好久,笑了笑,整頓衣衫,對著小和尚周健躬身施禮,“多謝和尚指點”!
“我,指點過你什麼”,小和尚撓著光頭問,無邪的笑容和牆壁上彩繪的羅漢相映成趣。
寺內寺外,是兩個世界。有人不在乎成正果,卻行若佛子。有人一手持經,一手托缽,雙眼卻盯著萬丈紅塵。
木魚聲聲,聲聲催人老。
姚廣孝在蒲團上如坐針氈。手中的木魚好幾次敲到了自己的腿上,疼得他呲牙咧嘴。營帳外站崗的士兵不敢理睬這個瘋和尚,自從今天早上開始,這老家夥就像被人踩了尾巴一般,一有風吹草動就跳起來,弄得大夥跟著神經緊張。
約定的時間早已經過去了,陳亨的信鴿還沒飛回來。一同舉事的將軍們不知道各自準備得如何,走了後就再無回音。
“這幫目中無人的家夥,以後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姚廣孝肚子裏詆毀著諸位將軍,隱隱感覺到大事不妙。
陳亨並不是他的唯一寄托,前前後後,他一共布置了三道陷阱,隨便哪一道陷阱成功,都可以讓武安國斷送性命。但至今為止,沒有一路殺手前來報捷,武安國和各路殺手們的身影,就像草尖露珠一般,在路上消失了。
姚廣孝和武安國沒有任何私仇,甚至,武安國的在北平推行的政策曾經使年少時的姚廣孝從中受益。但在姚廣孝眼中,武安國必須死,否則就是阻擋在他名利路上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武安國如果想當皇帝,姚廣孝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追隨。憑借自己的才智,姚廣孝認為在武安國麾下,他照樣能博得不世功名。但武安國不想當皇帝,並且阻擋在他人邁向皇權路上,所以武安國必須讓路。因為他擋住的不僅僅是燕王的帝王之位,還擋住了無數伸向功名富貴的手。
至於燕王朱棣那裏,姚廣孝倒不怕沒有交待。殺了武安國後,無論朱棣如何解釋,都不會有人相信他與刺殺行動無關。他的唯一選擇就是接受即成的事實,帶領軍官們去用武力統一天下。
從幾次試探中得出的結論,姚廣孝甚至認為燕王朱棣默認了自己的行動。之所以沒有親自出麵,是由於要得到一個明君形象。就像當年的趙匡胤,在陳橋按兵不動,其實送皇袍的和被披上皇袍的人彼此都心照不宣。要不然,為什麼沒見他把穿到身上的皇袍脫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