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六)
天高地闊,四野中沒有一絲風,一絲雲。清冷的日光下,千百年的寂靜伴著依烈河(伊犁河)緩緩西流,穿過漫漫黃沙注入庫而恰騰吉思(巴爾嘎什湖),給死亡之海帶來一片綠色的生機。
已是秋末,落過幾場雪,河流像感了風寒的少女般,衰弱到不能再瘦的地步。最淺處已經不能沒過馬膝蓋,騎在馬背上可以不濕衣服輕鬆穿過。一行商隊載著貨物沿河而行,係在牲口脖子下的駝鈴聲不時打破沉寂,伴著周圍寂寞的風景,宛如梵唱。
商隊規模不大,走得亦不快,大夥都包著頭巾,看不清他們的麵孔。被保鏢圍在中間的商隊主人是個大胖子,由於其橫著與豎著差不多高矮,所以看上去好像一直躺在駱駝背上,將商隊最結實的駱駝壓得直喘粗氣,差不多走上一個時辰就得停下來換另一匹駱駝。好在商隊攜帶的貨物不多,有足夠的坐騎可供胖子挑選。
一個疲懶的胡商,一隊目光如刀的保鏢,這是絲綢之路最常見的商隊形象。從盛唐以來似乎就沒變過,幾百年,沿絲綢之路的國家翻來覆去,幾十年換一個主人。城市興起消亡,隨河道變更而飄忽不定。唯有這商隊的服色和大漠風光,一直沒變。今天這個商隊與眾不同,甚至連千裏迢迢跑到河邊飲水的野狐狸看到亦為之駐足,因為商隊中除了疲懶的胖子外,還多了一匹白色的駱駝,駱駝上麵,有一襲在大漠風沙下卻不染征塵的紅袍。
“死胖子,你再不快點兒,恐怕大雪封河時我們也趕不到熱海”,白駝背上,身著火狐狸皮大氅,用粉紅色輕紗蒙住麵孔的女子婉轉地罵到,讓聞到這個聲音的鏢師們心神一蕩,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從嗓音中分不清楚她的年齡,亦分不出口音地域,隻是令人覺得說不出來的好聽,仿佛一雙小手輕撫在胸口上。
在如此充滿媚惑的聲音下依然故我的隻有“躺”駱駝背上的胖子,大奸商高德勇懶洋洋地掀開麵紗,四下看看,複又懶洋洋地回道:“妮子,急什麼,這條路我走過不下二十遍,什麼時候刮風,什麼時候下雪,老天會通知我。給大夥留著些體力,等過了玉龍傑赤再用吧,過了大鹽湖(鹹海)水域,那才是真正需要加緊趕路的地方,河流沒這麼多,也沒這麼順,會追著你的腳步走”。
沿伊烈河向西,在伊塞克河與伊烈河交彙處轉向南前去熱海(伊塞克湖)修整,然後沿西天山腳下的納林河走火站河故道,這是一條最安全的西行路線,一路上河流可以為商隊提供充足的水源。雖然沿河的馬賊眾多,但誰也不會蠢到去招惹護衛商隊的詹氏保險行,十餘年前有個自稱山中老人門下弟子的賊頭帶了二百餘響馬圍攻北平詹氏保險行護衛的商隊,弄得灰頭土臉實力折損大半不說,還受到了亦力巴裏汗王的傾力圍剿,最後整個綹子連個人渣都沒剩下。
故土難離,高胖子不肯快走,晴兒知道他的心思,看看天空中越來越冷的日光,雖然擔憂,卻亦不願多催。從居延海邊告別了北方六省商團後,死胖子就一直是這個樣子,恨不能走三步一回頭。有幾晚在河邊紮營的時候,細心的晴兒看到高胖子衝著東方愣愣出神,麵孔上說不出的落寞。那種濃濃的鄉愁讓人看了心疼,有時候晴兒真打算撲進胖子懷裏,和他商議一下是否就此停住腳步,等大明國內局勢明朗了再轉回中原。但想想傳說中的商人之城威尼斯,俏晴兒還是將這種衝動硬生生壓了下去。高胖子當年教她中原文化時曾講過陶朱公的故事,晴兒希望自己就是那個西施,如今胖子已經功成名就,二人的歸宿應該是找一個沒有風雨的桃源深處隱居,而不是再管世人如何為了名利博殺。
“高爺,我們還是加快些速度,今年北風來的早也說不定,誰都知道這大漠的天氣比女人的臉變得還快”,詹氏保險行的老鏢頭張懷仁看看四周,低聲說道。憑借多年行走西域的經驗,他的直覺告訴自己河邊的寂靜後隱藏著風險。以往走鏢,雖然少有馬賊敢打詹氏保險行的主意,但沿途踩盤子的眼線還會看到幾個,由西向東的大商團也不會少。今年河邊卻靜得出奇,從亦力把裏都城出來,對麵就沒見到一個人影兒。這躺鏢是自己退隱之前的最後一攬子趟活,詹氏商團的大當家親自交待下來,要將眼前這兩個“騙子”夫妻保護周全,順便也探探貼木兒的具體動向。北方一直謠傳貼木兒有意東進,可前幾天朝廷的告示上分明說,齊泰大人出使成功,貼木兒已經放棄了荒唐念頭,再度遣使稱臣,並請齊泰大人常駐撒麻爾罕,監督其軍隊是否有行動。
“好吧,聽人勸,吃安穩飯”高胖子點點頭,換了一匹駱駝,加快了商隊的行進速度。這個商隊中除了晴兒和高德勇的貼身仆人外,其他人全是詹氏保險行的鏢師和夥計,知道老朋友決定西下,詹氏兄弟特意以優惠價格為高德勇夫婦提供了全程護送的服務和保險,並且派出了保險行中最得力的鏢師前行。通常詹氏保險行護送普通商隊,最多不過出四個資深鏢師,帶上十幾個夥計。此番為了表示對高德勇這個朋友兼大客戶的重視,派出的鏢師就有十五人,還加上一個號稱“雙絕劍客”的總鏢頭,幾乎是保險行中的全部精銳。
“的、的、的”,急促地馬蹄聲從河對岸傳來,水花飛濺處,一個在周圍探路的遊騎拍馬趕上,將一大包發現物遞到了張懷仁手,隔著包裹,晴兒已經被裏邊的氣味熏得直皺眉頭。“鏢頭,你看,我發現了這東西”
是牲口糞便,駱駝背上的高德勇猛然驚醒,雙目在瞬間凝聚了精神,眉頭隨著目光的移動漸漸收攏。
張懷仁不嫌肮髒,用手指將幾粒羊糞逐個捏了捏,又湊上鼻子聞了聞馬糞和牛屎的味道,警覺地問:“在哪裏,密嗎”?
“多,在河北邊五裏之外,一直與河道保持著五裏左右的距離”,擔任遊騎的鏢師憂心忡忡地說。按總鏢頭張懷仁的部屬,在商隊四周各有兩個遊騎擔任警戒,與商隊的距離保持在三到五裏左右,發現異常則一人按原路繼續觀察,另一人趕到本部急報,若遭遇襲擊則以煙花火箭聯絡。這個遊騎在河北岸發現大隊牧人遷徙痕跡,所以前來彙報情況。
“晴兒,你和大夥留在這裏,今晚中午我們就在此打尖,老張,你和我去那邊看看”,高胖子渾身的廢肥油在看到糞便那一刻即變成了肌肉,拍拍跨下的駱駝向河邊衝去。
“原地紮營,圍駱駝城,讓晴兒姑娘居中休息”,老鏢頭扯過前衛手中的鏢旗,用力插在鬆軟的河岸上。鏢師們當即聚攏駱駝,圍成一個城堡狀,將食物、飲水即火銃彈藥搬到“城”內。
粉紅色的麵紗內,晴兒的小嘴巴張了張,對胖子的命令有些不滿,但旋即轉成了一縷幸福的笑意,擔憂的目光也漸漸轉為迷醉。隻有遇到突發事件的時候,人們才能從高胖子身上看到他的風采,已經過了花甲的身軀上根本不見一絲衰老的痕跡,拍打著駱駝,利落地衝過依烈河,向遠方沙柳叢後衝去。連張懷仁這個武林高手都趕不上他的腳步。
大漠沙柳是一陣古怪的植物,河水改道時,它們會枯萎,堅硬的軀幹卻不肯倒下,一根根直立著提醒過往風沙這裏曾經有生命存在。當千萬年後造物主在它們的殘枝下再劃出一條河流,新的柳樹又會從沙柳們埋在沙底的根部萌發,新生命的翠綠嫩黃與舊生命死亡的陰灰暗冷同時出河岸邊,交織在一起,頑強地捍衛著生命的尊嚴。
穿過交織著生命與死亡的沙柳叢,一片更開闊的大漠出現在高胖子麵前,掏出望遠鏡,高德勇將四周所有景色仔細搜索。深秋的草叢星星點點,珊瑚礁一般鑲嵌在金色的沙海中。偶爾有野獸從沙打旺叢中跑過,將裏邊正在睡美容覺的沙雞從好夢中驚醒,拖著肥胖的身軀昏頭漲腦衝向藍天。飛不了多遠,沙雞們就一頭栽進草叢,不知是因頭部缺血而暈倒還是繼續它們的睡夢。也許對這些傻傻的動物來說,暈倒與睡眠之間本來就沒太大區別。
“在這邊,再向北一點兒就到了”,遊騎與總鏢頭並絡而來,招呼高德勇跟隨他們前去查看。三人在一個沙穀中停下,滿地的牲畜糞便留給了這些老江湖足夠的線索。從糞便幹燥程度來分析,不止一隊遷徙的牧人從這條穀中走過,彼此之間相隔時間大概在一天左右。馬上就要入冬了,他們不找到山塢裏去躲避風雪,穿越大漠幹什麼?況且從給牛羊提供飲水角度來看,走河邊也比走沙穀方便些,至少不必掘沙取水。雖然河道邊掘沙為井,打出水來很容易,但高德勇深知遊牧民族的天性,他們才不會漫無目的的浪費體力,除非有人刻意要求他們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