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家(五)(1 / 3)

家 (五)

周無憂手捧海盜頭子的大氅,還有自己私下撰寫,卻搭上了伯辰性命的史書《洪武拾柒年事》,肅立船頭。黑色的大氅,白色的儒袍,隨風飄動的斑白須發,在海盜頭子的眼中漸行漸遠,直到消失於匆匆的流光中。

洪武十七年,那個充滿了謎團的年代。當時的人們隻看到了午門前冰冷的血痕,隻記得玄武湖上騰空而起的烈焰,又誰曾認真地挖掘其中的因果。

如果武安國的軟弱不令大家失望,如果姑蘇朱二等新政的中堅力量不轉而尋求朱標作為利益代言人,安泰皇帝能那麼容易覆雨翻雲嗎?

如果水師將士不隨太子入京候命,如果手握禁軍的岐陽王李文忠不在關鍵時刻給予太子支持,誰還能保證風雨過後天下還屬朱家?

洪武拾柒年事,一本薄薄的手稿怎能記述得完。周無憂自問沒有常茂那破釜沉舟的膽量,沒武安國那悲天憫人的胸懷,他是一個書生,所能做到的,隻是記述自己那一年親眼目睹的事。

曆史發生就發生了,記錄它的原貌,不強加給它任何功能,這才是信史。這種曆史雖然沒有包含千秋正義,沒有承載治世通鑒,但那一筆一筆血寫的字跡,卻更加真實。

洪武十七年,好像過去很久了,今年該寫一本《建文紀事》了吧,記下這個特殊時刻人們的所作所為,留給後人去翻看評說。周無憂默默地走回船艙,身後留下滿船迷惑的目光。

“那個海盜頭子為什麼給老爺磕頭啊,怎麼又和震北軍扯上了關係”,一個家丁擦著額頭上的汗水,不解地問。剛才那一刻驚心動魄,他的手指已經僵在了火銃扳機上,隻要有人給一個暗示,即可將子彈射出去。

“你家大人的氣度將海盜震住了,今天我算開了眼,什麼是儒者之風,這就是”,船老大伸長脖子湊過來拍大夥馬屁,“我走了半輩子船,第一次遇到海盜,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這麼鎮定,憑借三言兩語讓海盜屈膝下拜的,你家老爺,是個人物,了不起”!

“知道嗎,咱家大人當年曾是震北軍中智囊,和武侯齊名的大英雄,幾十萬大軍在眼前廝殺都沒眨過眼睛,何況這些小毛賊”!一個年齡很大的家丁炫耀著說。

船老大吃驚地瞪大眼睛,羨慕地問道:“您是說遼東之戰?怪不得我聽見什麼震北軍,什麼老兵之類的”。

“那海盜和震北軍又怎麼會扯上關係”?有人好奇地刨根問底。

老家丁搖搖頭,不肯再多透露。直到被船老大和眾家丁逼急了,才神秘地四下看看,讓眾人將頭圍成一個圈子,俯在中間小聲說道:“當年常大將軍入京向皇上討說法,帶了五百斥候,那些都是從常大將軍一直帶在身邊的震北軍精銳。後來發生的事情你們也知道,常將軍不明不白地遇刺了,沒幾天,皇上也換了一個。但那五百斥候憑空消失,估計這海盜頭子就是其中一個。先沒認出老爺來,直到見了老爺家的賬本,知道了老爺的名字,所以才跪拜謝罪”!

“噢”,眾人恍然大悟,點點頭各自散去。常茂,震北軍,洪武十七年,對於年青人來說,已經模糊成為了一個傳說,沒有人會在乎傳說中的人和事,他們的生存與死亡,與現實中人無關。

姑蘇朱二死了,死於千夫所指。西窗下,周無憂歎息著提起筆,不知如何記述這件事。就在安泰皇帝去世的當晚,周無憂就預料到姑蘇朱二會惹上麻煩,但卻沒有料到手握朱家父子兩代免死金牌的三朝元老姑蘇朱二會默默地接受這樣悲哀的結局。

姑蘇朱二可以選擇投向北方,可以動用手中的權力追查留言的來源,甚至可以到朝廷上質問皇帝,如果他想那樣做。但是這些他都沒有做,隻是沉默地以生命抗議世人對他的不公。他這樣選擇,到底為的是什麼?

周無憂無法理解,他知道,在姑蘇朱二眼中,自從洪武十七年後,以理學為本,新學為用的朝廷也好,高舉新政大旗的北方六省也罷,甚至包括秦王所治西北,沐家所治西南,其實都已經脫離了其原來的軌道。實際上他們都在革新,隻是因為利益的考慮不同選擇了不同道路。如果安泰朝廷中那些官員能從百姓身上搜刮來的錢財投入到新興產業中,並且從此在貪汙路上回頭,他們身上的罪孽不比依賴販賣奴隸和戰爭而積累起財富的北方商人多。

朱二總希望南北雙方能殊途同歸,他太高看了朝廷上那幫貪官的政治智慧。朱二、曹振這種老臣的存在,其實是保證建文朝廷苟延殘喘的基石,有他們在,燕王朱棣就不敢輕易起兵。可自以為聰明的大佬們非常配合地將這些基石一塊塊拆掉,等著倒塌下來的大廈將自己壓死。

朱兄,你這樣值得嗎?就為安泰皇帝回光返照前的幾句分不清真假的托孤之言,就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你就甘願送上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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