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四)
早知道高扒皮的酒不是那麼好喝的,卻沒想到這酒隻是一個引子,後邊那份無形的禮物撲麵壓過來,重若泰山。
接,還是不接。老敏圖,老哈斯,在座的所有老人全部楞住了。窗外的飛雪夾著風聲和牧人的喧囂飛進窗子,落到羊肉上,酒壇上,人們的臉上。居延海現在名義上隸屬大明,但大明並未在這裏駐軍。此地乃銜接西北蒙古諸部和中原的要衝,去西北的商隊都會從此經過。如果和北方六省建立一種實質上的合作,那意味著整個湖麵明年將變成金子般顏色。老敏圖和漢人打了這麼多年交道,知道這種合作的價值。可建立了這種合作後,部落付出的代價也不會小,至少在帖木兒東來時,要選擇失信與北方六省,還是於定西軍合作對抗帖木兒。
“阿爾思楞,我,我記得你是帖木兒的結義兄弟,救過他的命”!老敏圖站起來,用力合上窗子,一雙醉眼刹那清醒。
高德勇看著老敏圖眼睛,鄭重地搖了搖頭,“就算他是我親哥哥,到我家裏來搶我的女人和家產,我一樣要和他抄家夥”!
老敏圖頹然歎了口氣,身體慢慢馱了下去,仿佛將整個居延海都扛到了肩膀上。他慢慢地挪回桌子,給自己倒了杯燒刀子,小口小口的抿著,顫抖著嘴唇,不肯再說話。
“原來敏圖叔也怕,爺,您還是別逼人家了。不然讓人家說咱們拿兩瓶酒,就騙了人一個部落的命”!俏晴兒輕輕地將高德勇也拉回座位,抱起酒壇一邊給大家斟酒一邊說:“大夥就當沒聽見胖子說什麼,繼續喝酒吧”。
聽了晴兒的話,仿佛喝下的所有葡萄酒都湧到了的臉上,老敏圖由小口抿酒改成大口狂灌,大口狂灌又接著變成了整碗傾倒。接連喝了四大碗,老敏圖才調整好呼吸,艱難地對高德勇說道:“胖子,高爺,不是我不幫你,你也知道,我們幾個隻是年齡大一些,部落裏的事情,你還是到海後邊問問那幾個王爺好”。
“算了算了,喝酒,喝酒”,高德勇笑著端起酒碗,挨個和大夥碰了碰,“他們算哪門子王爺,我還有帖木兒和大明的雙份封號呢。我今天是順便來看看故人,既然大家都老了,我也不多給大夥惹事。明天散了集,我帶著商人們去別處轉悠去”!
聽到這句話,幾個老家夥的臉明顯地抽抑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車車銀幣從眼前溜走。老敏圖放下酒碗,用目光挨個掃過眾人的臉,看到了滿眼的期待與失望。高胖子今天的確沒打算騙大家,他隻是拿來了一個無法抗拒的誘惑放在大夥麵前,讓大夥自己選擇接受還是拒絕。
“胖子,先說說你要什麼,我們再決定接不接你這單子買賣”!老哈斯不忍心看著到手的財富飛到別處,慎重地出言詢問高德勇的底限。
“其實你們也猜到了,我們北六省商人希望大家在帖木兒來時,不要與他合作”。高胖子親手將眾人麵前的酒碗添滿,慢吞吞說道:“不是要你們衝在前邊當炮灰,我高德勇沒那麼卑鄙。我們隻是希望大夥不要和帖木兒合作,草原這麼大,隨便搬個家也比拿自家牛羊喂狼強”!
“你是要我們在帖木兒來時遷走”?老敏圖試探著問。這個要求比他預料得低得多,並不會讓族人付出血的代價。
“我隻要求大夥不與他合作,也別給他提供糧草,至於你們是搬家還是和他動家夥,那是你們的事,我不幹涉”!高胖子笑著用酒碗和眾人碰了碰,一飲而盡。
“好胖子,我們就這麼定”,老敏圖也抓起酒碗,一幹到底。蒙古人逐水草而居,搬個家還不簡單,況且誰願意將辛辛苦苦喂養大的牛羊送給一個來曆不明且受了神明詛咒了瘸子。
雙方碰完了杯,也代表了今天雙方交涉的主題已經結束,大夥都了卻了心事,喝得愈發不知節製。幾個老牧人招架不住,先後歪斜著倒了下去。隻有老敏圖還在堅持,一邊喝,一邊摟住高德勇的肩頭,小心地問道,“胖子,這次是燕王和郭大人派你來的麼”。
“不是”高胖子已經不勝酒力,卻不知道收斂地又給自己倒了一碗燒刀子,一邊喝,一邊含糊的說道:“沒人叫我來,是我要出遠門,自己過來還了這個願”。
“還願,胖子,你許了什麼願”,老敏圖不解地問,“讓佛祖保佑你發財,你發得還不夠多麼”?
“不是”,高胖子歪著身子,用手臂指著東南方,喃喃地說道:“你們這些沒根的人不懂,那是我的家,家,你明白不”!
家,這個概念,在遊子的心中才最清晰。也許它是破瓦寒窯,也許兄弟之間誤會甚多,但卻絕不許外人前來玷汙,無論這個外人打著什麼名義。
邵雲飛站在一艘軍艦上,借著望遠鏡看向遠處的海麵。海天相接處,隱隱已經可以看到帆影,這是一場蓄謀以久的遭遇戰,炎黃艦隊這種逐港攻擊的方式讓巴赫馬尼、維查耶那加爾,奧裏薩等幾個小國不得不聯合起來,並在一起與邵雲飛指揮的聯合艦隊來場對決。
“敢去打中國的主意,我就在海麵上端燒你的尾巴”,武安國笑著放下望遠鏡。海戰不是他的強項,他樂得做一個分艦隊指揮官給邵雲飛打下手。實際上這片海域上沒有人比邵雲飛更會打海戰,沐家艦隊那些年青軍官跟在邵雲飛後邊沒少學了東西,以致於黔國公沐冕將全部水軍家底都派了出來,交給邵雲飛在實戰中培訓。
雙方目前合作還算愉快,葉風隨、邵雲飛和沐冕都是有大局觀的人,阿拉伯水師來臨之前,清理幹淨孟加拉灣,把戰火擋在南巫裏之外是大夥的共識,所以眾人盡力都不在一些利益小節上糾纏。大夥都信任武安國這個外來戶,所以更多時候,武安國成了替三家公平分髒的裁判,在每一次行動前盡量公允地做出利益分配方式就是他的職責。
但願這場戰爭能避免另一場戰爭的爆發,有時候,武安國一廂情願地設想。他對帖木兒沒有太深印象,從某種程度上來講,帖木兒還算他與北平眾人自己扶植起來的強敵。在他記得為數不多的曆史知識裏,根本就沒有提及這個人的存在,更甭說他來威脅大明。但是曆史上很多沒有發生的事件,偏偏在武安國到來後發生了,所以武安國隻能憑借現實而不是自己所記得的曆史知識去應對這個難題。
由目前的情報分析,帖木兒利用當初與大明共同對抗北元的協議,購買並仿製大明新式火器,統一了整個阿拉伯世界。所以眼前這場戰爭已經不限於國於國之間,而是整個華夏文明和變異了的******文明之間的衝突。作為卷入衝突的一方,大明顯然沒有準備好。帖木爾用鐵血和欺騙取得了整個世界的支持,而眼下的大明朝卻處於內戰的邊緣狀態。
燕王朱棣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可以左右的人,朝廷中的黃子澄等人做事也喜歡甚至刻意去走極端。南方官員們打著秩序與理學的“圈地運動”,已經軋幹了百姓腰間最後一點財富。這些隻懂得掠奪不懂得創造貪官汙吏辜負了安泰皇帝高薪養“廉”,希望他們能夠用不法贓款創造出更多財富的初衷。不將北六省收回來,南方的朝廷很快將無力支撐。而北方六省亦因為南方民間的貧瘠而生產相對過剩,不將盡快南方貪官手中的財產來一次再分配,幾年後眾多工廠就不得不停產。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內戰似乎已經不需要找理由,可戰後如何讓大明走出曆史的輪回?戰後的大明是否能扛得住帖木兒的傾力一擊?更何況曆史中記載的那些血淋淋的殺戮,那無數次漢人對漢人的屠城,那場對方孝儒的瓜蔓抄。
武安國並不知道怎麼擺脫這個困局,他早已不敢再認為自己可以隨意改變任何悲劇的結局。事實上,當他努力改變一個悲劇後,總會有另一個悲劇意想不到的誕生。就像他傾力救了藍玉,卻賠上了自己的好朋友常茂。將戰火拒於國門之外,將內部矛盾轉移到外部衝突中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辦法。雖然很多人將他看成無所不能,但無論是對整個大明還是對當前時局,武安國都很無奈,甚至更多的時候是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