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國難 黍離 (五)(1 / 3)

黍離 (五)

接到好兄弟武安國平安離開劉家港口的消息,六省布政使郭璞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作為北方第二號實權人物,憑借多年的官場經驗,郭璞清醒地判斷出武安國所麵臨的險境。天下不止一個人希望武安國死,這個一心修路造橋的人存在,對所有逐鹿中原的人都是潛在威脅,沒有人知道他關鍵時刻會傾向哪一方,而他無論站在哪一方,都會打破各方勢力的均衡。

恐怕將來之華夏,有史必有斯人。郭璞放下兒子寫給自己的信,透過葡萄架下的日光,一邊偷得半日輕閑,一邊思考當前的時局。二十餘年,從目睹新政的誕生到保護它成長,布政使郭璞費盡了心血。票號、股市、新式書院、行會、物權法、爵士會,種種古所未聞的新興事物皆誕生於北平,從北方六省逐漸走向全國。可以這樣說,郭璞自己親眼見證了一個新時代的誕生與成長。在新政上麵,他花費的心思多於對自己的兒子。而他本人也正入一個護犢的家長一般,對敢於對新政破壞的人絕不手軟。二十餘年來郭璞為保護新政所施展的手段與權謀,絕不比黃子澄等人的手段低一分一毫。為了給新政爭取成長的時間和空間,郭璞不得不讓自己一次次硬起心腸,一點點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變冷,變得隻看勝負,不盡人情,變得在必要時可以犧牲到一切,包括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時局亦容不得郭璞心軟,北平新政初試,權謀可以輕易碾碎繁華。但在那時候新政並沒有威脅到朝廷和整個國家上層的利益,所以郭璞和武安國可以用小心謹慎謀求一時平安。而現在,新興勢力已經成為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無人能再為它折風擋雨,所有的路都必須其自己走,能為之奮鬥並毀滅它的,也隻有它自己。所以作為領軍人物,郭璞不得不在最大限度上追求理性,為了新政的最終勝利而拋開個人感情,以及生死榮辱。

在郭璞的鼎力支持下,燕王朱棣與朝廷對抗了十八年。“以一隅帶動全國”,這是十八年前郭璞與武安國二人秘密商定的策略。以當時情形來看,北方六省與南方的對抗拖得越久,對新政越有利。燕王朱棣為了對抗朝廷,不得不給新興勢力廣闊的生存與生長空間,而隨著時光的推移和南北方兩種治政方式的比較,整個華夏必將看到新政的好處。

“我們不知道哪條路最適合這個國家,但我們盡量讓後人多幾條選擇。如果有一天,他們所堅持的秩序與我們所堅持的平等能求得共存,後人的選擇就不用我們去操心了”。武安國說過的話,郭璞至今言猶在耳。十八年來,在探索讓華夏脫離宿命輪回的道路上倒下了無數豪傑,沒人知道這條荊棘之路何時方是盡頭,但是郭璞滿懷信心繼續前行。也許就要達到目標了,也許今生也看不到終點,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隻要一息尚存,就要走下去;無論方向是對還是錯,至少後人會從我們走過的路上得到經驗和教訓。有遍地開花的圖書館和新式學校,就不愁將來不再出一個新的武安國,一個郭璞,一個王飛雨和一個伯文淵。

但目前必須對這個策略做出調整。想著十八年來發生的一切,郭璞心中充滿猶豫。時勢已經不容北方再拖延,雖然大夥還想著讓南北方再比較上十八年,讓新政的根基再穩妥些,力量更強大、更均衡些。作為見證者,郭璞知道新生命的強悍,一旦它在人心中紮下根據,恐怕任何帝王與豪傑都毀滅不了它。朱棣不能,甚至武安國自己亦不能。但是貼木兒來了,這個曾經和震北軍一塊對付北元帝國的盟友已經蛻變為華夏的夢魘。從斥候們打探來的消息可得出這樣的結論,帶著蒙古人固有殘暴和******教狂熱的貼木兒帝國對任何文明來說都是噩夢。******世界在他的統治下武功強盛一時,但對起文化而言,卻是最黑暗時代。

眼前隻有兩條路,或者與朝廷中的智者達成協議,在外患危機未解除前,南北方消除彼此之間的敵意,同禦外寇。或者讓北方勢力以最快速度吞並南方,整合全國力量迎戰貼木兒。以目前情況看,這兩條路都分外艱難。南方朝廷中唯一可以和北方抗衡的智者就是安泰皇帝本人,從他當年鏟除父親而穩固朱家江山的霹靂手段中就可以了解他的政治智慧。有朱標在,北方各勢力包括郭璞本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與之周旋。南北方才能在越行越遠的兩條道路上彼此相安無事。

但是朱標累死了,他留下的那個爛攤子絕對不是黃子澄這種一心熱衷於權謀的書生所能承擔,而方孝儒迂闊的複古改革又挖空的朝廷的牆角。南北方的敵意現在已經非人力可以消除,不用憑別的,僅僅國庫年年寅吃卯糧這一項,就足以讓朝廷加快威逼北方,企圖把眾人辛苦二十幾年的成果收歸國庫。今年國庫全憑從尚炯那一係人馬家中抄來的財產維持,等這筆錢揮霍完了,朱允文還去抄誰?李濟和周崇文他舍不得,隻能繼續打北方的主意。

如果貼木兒不來,不出三年,無需北方出兵,南方朝廷自己就拖垮了自己。可惜,這個節骨眼上他來攪合。郭璞放下茶杯,歎了口氣,將白發蒼蒼的頭顱疲憊地靠在竹椅子上。

攜手抗敵希望渺茫,快速將南方吞並也不可能。皇帝的名分不屬於燕王,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和官員,對名分依然十分看重。一旦震北軍起兵南下,一定會受到各地的全力抵抗,秦王、晉王等割據勢力也會借機在震北軍背後下手。南北方打得熱鬧時,正好是貼木兒東進的最佳時機。可以預見,武力統一這條道路必然血流成河,說不定還會將整個國家和新政一塊推入萬劫不複。

下午的陽光透過葡萄葉間的縫隙灑在郭璞沉思的臉上,將他雪白的頭發和胡須染成一片幽綠。虎視眈眈的貼木兒,急於奪位的燕王,愚蠢卻自以為聰明的朝廷,幾方勢力在郭璞的腦海裏往來廝殺,讓他沉思的表情愈發凝重。

震北軍南下,最大的阻力不是秦、晉二王,不是威北和定西二軍,而是安東軍和縱橫於大洋上麵那十萬水師。遮天蔽日的戰船浮現在郭璞的腦海,每一艘戰船的帥旗下,都印著一個大大的曹字。那是自己的好兄弟,北平新政的締造者之一曹振。陸上,大明沒一支軍隊是震北軍敵手,海上,全世界恐怕都沒一支力量可以硬撼曹振代領下的水師。數百艘戰船,數萬門火炮。安泰皇帝朱標治國十七年,手中所持利劍就是大明水師。從安泰元年到朱標去世,水師大帥,海部尚書曹振一直是安泰朝中封爵最高,俸祿最厚,權力最大的武將。眼光獨到的朱標拋棄治國見解的分歧,對曹子由推心置腹,看中的就是他那份對朋友的耿耿忠心。六省布政使郭璞從來沒想過去謀求靖海公曹振的支持,將建文皇帝驅逐的主意,幾十年的交情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曹振的為人。

這就是時局,需要一個博弈高手出言指點的珍瓏時局。權傾東北近二十年,六省布政使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現實麵前是如此的無力。細細的汗珠從白發根上滲透出來,在額頭上凝聚成股,順著似雪雙鬢流下。北方天氣不算熱,但內心的煎熬炎熱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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