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軍登陸遼東後確實引起高麗的疑懼。恭湣王二十年(洪武四年即1371年)十一月,高麗即“谘中書省曰:‘於本年八月遣同知密直司事鄭思道駕海船赴京賀明年正,到喬桐島,船著淺穿漏,不得前去。又於本年九月更遣密直副使韓邦彥賀正,開船忽被風暴淹沒。小邦去京師隔海甚遠,天寒冰合,難以發船,恐違進賀之期。金、複等州涉海稍近,驛路可通,經由遼東,庶望及期。今遣韓邦彥前往遼東都司,赴京進賀,請聞奏施行。’” [33] 明軍登陸遼東前,兩國往來使臣從未遇海難,而今金、複等地甫入明疆,高麗船便兩次失事,由此欲借路遼東入貢,豈非太過巧合?由王京入長江口所經南黃海海區冬季並不結冰,即便明初氣溫較現代偏低,或高麗入貢船乃沿岸航行,需經過更寒冷的北黃海,則如上引恭湣王十七年十一月高麗首次遣使赴明,當時遼東為元軍所據,其必由海路,哪有“天寒冰合”之障礙?時已十一月,“經由遼東”,則需先航行至“涉海稍近”的金、複等地(此又不怕天寒冰合),再涉渤海或遠行陸路,南行千餘裏方達京師,真迂遠之極,何可“庶望及期”?何況所提及八、九月兩次遣使事均不見於《高麗史》當時記載。如此則高麗托辭以觀遼東明軍虛實之圖,百辯難掩矣。總之,從高麗自明軍登陸遼東後加強於納哈出的合作,虛張戰況以塞明聽,又借故以觀明軍軍情等事看,明軍在遼東出現,促使高麗對明朝嚴加防範。洪武五年高麗態度突變,正當遼東明軍大舉北攻之始,此兩者實應有直接關係。
反觀明朝方麵,洪武五年(1372年)八月,朱元璋猶以隋煬帝自警,討好高麗。[34] 蓋北方新敗,不欲再樹強敵。但年底朱元璋突然對高麗使臣大發雷霆,曆數高麗過失,除殺孫內侍、防範使團、疏於防倭、扣留明朝流民等外,反複痛責的是高麗來使多借通商之名以探聽軍情為務:“恁每使人遼東等處吳王相抬茶飯,……正意打細。恁將著千餘匹馬來販賣,又夾帶著納哈出的伴當,來看我軍營裏事。恁透與他消息,搶了我牛家莊馬頭十萬石糧,更折了三千軍馬。……又與徐總兵抬茶飯,不是真意,故意打聽北平府軍官事跡。……濟州馬匹,今日將來,明日將來,鬧了一年,將的四個馬來了。不知怎的做事。作買賣來的人每將不打緊布、席來,卻不將一個馬來販賣。” [35] 吳王相即明軍在遼東的最高指揮官靖海侯吳禎。遼東等處應指明軍洪武五年五六月間占領的遼陽等地。牛家莊之戰在洪武五年十一月。[36] 徐總兵應即徐達。[37] 看來上年十一月高麗請行陸路後明方未拒絕,使團、商人紛至遼東。但高麗決不輕易輸出馬匹,為何又“將著千餘匹馬來販賣”?其數量太大,隻能由陸路運送,又不可能為民間貿易,則知其定為至遼東使臣所帶官方貿易團。其到達時間應在明占遼陽後即洪武五年秋,此時蒙軍殘部仍據千山,以千餘匹馬穿行北元控製區而安然無恙,顯見此番高麗與納哈出等合作,不惜血本,欲助其一臂之力。惟其乃官方貿易團,可隨使臣由遼陽南下渡海必經之牛家莊,則“納哈出的伴當”得以盡窺明軍內情。看來明軍占領遼陽,在遼東占盡優勢後,高麗與納哈出已幾近同盟。而明朝方麵除上述八月交好高麗外,十月尚因高麗使臣溺海,決定減少貢物數量與進貢次數。[38] 而十二月算總帳,定因牛家莊之事已令明朝方麵不能忍受。牛家莊之戰中,納哈出遠襲明軍後方糧儲基地,打破明出兵遼西計劃,使明軍在遼東遭受空前打擊,實為遼東戰爭之轉折點。[39] 明方既有此教訓,除翻臉痛斥外,還迅速斷絕與高麗的陸上往來。《高麗史》卷四四載,恭湣王二十二年(洪武六年即1373年)“二月庚寅,遣判書張子溫移谘定遼衛曰:‘ 前遣鄭庇赴京獻馬,稱到定遼城,有守門官不許入城,曰今奉聖旨,山東新附百姓生受,高麗使臣休這路上來。以此回還。庇承差進獻,今聽在號之言,別無官信明文,未委虛實。如果聖旨,請錄全文回視。’子溫至定遼,總兵官使謂曰:‘聖旨高麗使臣,止教海道朝京。今賚來谘文,畏聖旨不敢拆看。’由是子溫未得文據而還。”顯然,明朝方麵絕意甚堅。
朱元璋於洪武五年底的通牒中又說:“今後不要海裏來。我如今靜海,有如海裏來嗬,我不答應。” [40] 但洪武六年(1373年)四月猶正常接待海路來使,[41] 說明其仍想維持與高麗的一般關係。而十月主動斷交,從此態度一變而為蠻橫,唯一的解釋是,明朝得知高麗年初通元事後,決定作出強烈反應。
入貢遭拒次年即洪武七年(1374年)初,高麗由海路赴京上陳情、請路、請方物仍舊、謝璽書四表,並請頒火yao以抗倭。[42] 明朝方麵對其辯解不予理睬,拒絕恢複貢物數量,拒絕陸路通貢,指摘其進貢禮儀之失,對其請火yao事回答說:“交那裏掃得五十萬斛硝,將得十萬斛硫黃來,這裏著上那別色合用的藥修合與他去。那裏新造捕倭的船,教差能幹將官率駕將來我看。……此等之物,處處有之,彼方但不會修合耳。恁宰相每隻將這號令行將去。” [43] 高麗所提要求雖過分,但朱元璋反索要天文數字的高麗本不出產的原料,又要把對方海軍調來檢閱,則一副潑皮口吻,顯然已無誠意。在此之前明已派人去高麗:“(恭湣王二十三年即1374年)夏四月戊申,帝遣禮部主事林密、孳牧大使蔡斌來。中書省谘曰:‘欽奉聖旨:已前征進沙漠,為因路途遙遠,馬匹多有損壞。如今大軍又征進。我想高麗國已先,元朝曾有馬二、三萬匹留在新羅牧養,孳生盡多。中書省差人將文書去,與高麗國王說得知道,教他將好馬揀選二千匹送來。’” [44] 此顯然是無理要求,因高麗當時並不能控製耽羅,揀馬何從談起。洪武七年(1374年)初明軍已漸恢複元氣,正待再次出兵塞北,“如今大軍又征進”倒並非虛言。惟其年初索馬,四月索火yao原料及船艦,當為明擺脫戰略被動局麵後開始報複、欺淩高麗。
《高麗史》卷四四載,恭湣王二十三年(洪武七年即1374年)“秋七月乙亥,韓邦彥至濟州,……隻送馬三百匹。……八月乙酉,崔瑩領諸軍至耽羅,奮擊,大破之,遂斬賊魁三人,傳首於京。耽羅平。……九月甲子,林密、蔡斌等還京師,遣密直副使金義領馬三百匹送定遼衛,又遣同知密直司事張子溫謝通朝貢道路。……十一月,……大明使林密、蔡斌還至開州站,護送官金義殺斌及其子,執密,遂奔北元。” [45] 表麵上看,高麗受命後索馬於耽羅,不得後興師占領耽羅,送馬至定遼都衛。似乎恭湣王決定答應明朝的無理條件,而國內親元勢力於九月發動政變,至使剛要恢複的明高麗關係再度惡化。實際上高麗早已有意進兵耽羅,早在洪武五年(1372年)四月即要求明同意其討耽羅。[46] 《高麗史》載朱元璋回答:“其速發兵以討。” [47] 《明實錄》載,朱元璋嚴禁出兵:“耽羅雖有胡人部落,已聽命於高麗,又別無相誘之國,何疑忌之深也?--豈非因小隙而構大禍者乎?” [48] 兩者正相反。明代人記朱元璋的回複,或為“逃寇以朕命命之,傳檄可致,勿用兵。” [49] 或為“逃寇可傳檄定,其罷兵。” [50] 或全同《實錄》。[51] 從高麗在洪武五、六年並未有所行動看,《高麗史》所載雖貌似原始生動,實不可信。至於其一舉吞並耽羅,則正是利用明朝來索馬遭拒這個機會使朱元璋的禁令失效,並非為明討馬而發。高麗本已得到三百匹馬,平耽羅後仍僅送三百匹給明,顯然不把兩千匹的要求放在眼裏。明本嚴禁高麗陸路入貢,今差人索馬,數目巨大,由後來林、蔡等行至開州站可知明定答應其由陸路入境。[52] 高麗借機“謝通朝貢道路”,則這三百匹馬不過是高麗打開定遼城大門的籌碼而已。蔡斌遇害雖在恭湣王被弑後,但殺他之人就是恭湣王指派的護送官金義。則若恭湣王不死,盡睹高麗送馬內幕的林、蔡等能否到達遼陽,也實有疑問。要之,從高麗對索馬的應付態度看,恭湣王在位最後幾個月間仍奉行對明的防範、搪塞政策,九月的政變是加劇而非導致了明高麗關係的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