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銅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錢的那邊看了一下。放錢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剛按鈴要雞絲麵。我一想:工友傳達到廚房,廚子還得上街買雞,湊巧了雞也許還沒長成個兒;即使順當的買著雞,麵也許還沒磨好。說不定,這碗雞絲麵得等三天三夜。放錢的先生當然在吃麵之前決不會放錢;大熱的天,腹裏沒食怎能辦事。我覺得太對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點發困,靠著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沒蚊子也沒臭蟲,到底是銀行裏!一閉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鍾;我的身體,二哥,是不錯了!吃得飽,睡得著!偷偷的往放錢的先生那邊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熱的天,趕勞人是不對的!)雞絲麵還沒來呢。我很替他著急,肚子怪餓的,坐著多麼難受。他可是真夠派兒,肚子那麼餓還不動聲色,沒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點左右吧,雞絲麵來了!“大概”,因為我不肯看壁上的鍾——大熱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簡直不夠朋友。況且我才等了兩點鍾,算得了什麼。我偷偷的看人家吃麵。他吃得可不慢。我覺得對不起人。為兌我這張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們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麵,按鈴要手巾把,然後點上火紙,咕嚕開小水煙袋。我這才放心,他不至於噎死了。他又吸了半點多鍾水煙。這時候,二哥,等取錢的已有了六七位,我們彼此對看,眼中都帶出對不起人的神氣。我要是開銀行,二哥,開市的那天就先槍斃倆取錢的,省得日後麻煩。大熱的天,取哪門子錢?!不知好歹!
十點半,放錢的先生立起來伸了伸腰。然後捧著小水煙袋和同事低聲閑談起來。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熱的天,十時半還得在行裏閑談,多麼不自由!憑他的派兒,至少該上青島避兩月暑去;還在行裏,還得閑談,哼!
十一點,他回來,放下水煙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點半才回來。大熱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點鍾的恭,多不容易!再說,十一點半,他居然拿起筆來寫賬,看支票。我直要過去勸告他不必著急。大熱的天,為幾個取錢的得點病才合不著。到了十二點,我決定回家,明天再來。我剛要走,放錢的先生喊:“一號!”我真不願過去,這個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點鍾就放錢,派兒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沒使我失望。我一過去,他沒說什麼,隻指了指支票的背麵。原來我忘了在背後簽字,他沒等我拔下自來水筆來,說了句:“明天再說吧。”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來嗎,人家是一點關門;我補簽上字,再等四點鍾,不就是下午四點了嗎?大熱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時候不關門?我收起支票來,想說幾句極合適的客氣話,可是他喊了“二號”;我不能再耽誤人家的工夫,決定回家好好的寫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開開眼去,太夠派兒!
載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論語》第五十期
畫像
前些日子,方二哥在公園開過“個展”,有字有畫,畫又分中畫西畫兩部。第一天到會參觀的有三千多人,氣暈了多一半,當時死了四五十位。
據我看,方二哥的字確是不壞,因為墨色很黑,而且缺著筆劃的字也還不算多。可是方二哥自己偏說他的畫好。在“個展”中,中畫的傑作——他自己規定的——是一張人物。鬆樹底下坐著倆老頭兒。確是鬆樹,因為他題的是“鬆聲琴韻”。他題的是鬆,我要是說像榆樹,不是找著打架嗎?所以我一看見標題就承認了那是鬆樹:為朋友的麵子有時候也得叫良心藏起一會兒去。對於那倆老頭兒,我可是沒法不言語了。方二哥的倆老頭兒是一順邊坐著,大小一樣,衣裝一樣,方向一樣,活像是先畫了一個,然後又照描了一個。“這是怎麼個講究?”我問他。
“這?倆老頭兒鼓琴!”他毫不遲疑的回答。
“為什麼一模一樣?”我問的是。
“怎麼?不許一模一樣嗎?”他的眼裏已然冒著點火。
“那麼你不會畫成一個向左,一個向右?”
“講究畫成一樣!這是藝術!”他冷笑著。
我不敢再問了,他這是藝術。
又去看西畫。他還跟著我。雖然他不很滿意我剛才的質問,可究竟是老朋友,不好登時大發脾氣。再說,我已承認了他這是藝術。
西畫的傑作,他指給我,是油畫的幾棵雞冠花,花下有幾個黑球。不知為什麼標簽上隻寫了雞冠花,而沒管那些黑球。要不是先看了標簽,要命我也想不起雞冠花來——一些紅道子夾著藍道子,我最初以為是陰丹士林布衫上灑了狗血,後來才悟過來那是我永不能承認的雞冠花。那些黑球是什麼呢?不能也是雞冠花吧?我不能不問了,不問太憋得慌。“那些黑玩藝是什麼?”
“黑玩藝?!”他氣得直瞪眼,“那是雞!你站遠點看!”
我退了十幾步,歪著頭來回的端詳,還是黑球。可是為保全我的性命,我改了嘴:“可不是雞!一邊兒大,一樣的黑,這是藝術!”
方二哥天真的笑了:“這是藝術。好了,這張送給你了!”
我可怪不好意思接受,他這張標價是一千五百元呢。送點小禮物,我們倆的交情確是過得著;一千五,這可不敢當!況且拿回家去,再把老人們氣死一兩位,也不合算。我不敢要。
我正謙謝,方二哥得了靈感:“不要這張也好,另給你畫一張,我得給你畫像;你的臉藝術!”
我心裏涼了!不用說,我的臉不是像塊磚頭,就是像個黑蛋。要不方二哥怎說它長得藝術呢?我設盡方法攔阻他:沒工夫;不夠被畫的資格;坐定了就抽瘋……他不聽這一套,非畫不可;第二天還就得開始,靈感一到,機關槍也擋不住;不畫就非瘋了不可!我沒了辦法。為避免自己的臉變成黑蛋,而叫方二哥入瘋人院,我不忍。畫就畫吧。可是我繞著彎兒遞了個口語:“二哥,可畫細致一點。家裏的人不懂藝術,他們專看像不像。我自己倒沒什麼,你就畫個黑球而說是我,我也能欣賞。”
“藝術是藝術,管他們呢!”方二哥說,“明天早晨八點,一準!”
我沒說出什麼來,一天沒吃飯。
第二天,還沒到八點,方二哥就來了;靈感催的。喝,拿著的東西多了,都掛著顏色。把東西堆在桌上,他開始懲治我。叫我坐定不動,臉兒偏著,脖子扭著,手放在膝上,別動,連眼珠都別動。我嚇開了神。他進三步,退兩步。向左歪頭,抓抓頭發,又向右看,擠擠眼睛。鬧騰了半點多鍾,他說我的鼻子長的不對。得換個方向,給鼻子點光。我換過方向來,他過來彈彈我的腦門,拉拉耳朵,往上兜兜鼻子,按按頭發;然後告訴我不要再動。我不敢動。他又退後細看,頭上出了汗。還不行,我的眼不對。得換個方向,給眼睛點光。我忍不住了,我把他推在椅子上,照樣彈了他的腦門,拉了他的耳朵……“我給你畫吧!”我說。
為藝術,他不能跟我賭氣。他央告我再坐下:“就畫,就畫!”
我又坐好,他真動了筆。一勁囑咐我別動。瞪我一眼,回過頭去抹一個黑蛋;又瞪我一眼,在黑蛋上戳上幾個綠點;又回過頭來,向我的鼻子咧嘴,好像我的鼻子有毒似的。畫了一點多鍾,他累得不行了,非休息不可,仿佛我歪著頭倒使他脖子酸了。我一邊揉著脖子,一邊去細看他畫了什麼。很簡單,幾個小黑蛋湊成的一個大黑蛋,黑蛋上有些高起的綠點。
“這是不是煤球上長著點青苔?”我問。
“別忙啊,還得畫十天呢。”他看著大煤球出神。
“十天?我還得坐十天?”
“啊!”
當天下午,我上了天津。兩天後,家中來信說:方二哥瘋了。瘋了就瘋了吧,我有什麼辦法呢?
載一九三四年十月十六日《論語》第五十一期
多鼠齋雜談
一 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