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5(3 / 3)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愛這些石路,因為塊塊石頭帶著慷慨不平的氣味,且滿有幽默。假如第一塊屈了你的腳尖,哼,剛一邁步,第二塊便會咬住你的腳後跟。左腳不幸被石窪囚住,留神吧,右腳會緊跟著滑溜出多遠,早有一塊中間隆起,棱而膩滑的等著你呢。這樣,左右前後,處處是埋伏,有變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寫家走過一程,要是幸而不暈過去,一定會得到不少寫傳奇的啟示。

無論是誰,請不要穿新鞋。鞋堅固呢,腳必磨破。腳結實呢,鞋上必來個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腳姑娘太太們,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塗而驚異!

在這種路上坐汽車,咱沒這經驗,不能說是舒服與否。隻看見過汽車中的人們,接二連三的往前躥,頗似練習三級跳遠。推小車子也沒有經驗,隻能理想到:設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險,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車子,一定有一個碎了的。

洋車,咱坐過。從一上車說吧。車夫拿起“把”來,也許是往前走,也許是往後退,那全憑石頭叫他怎樣他便得怎樣。濟南的車夫是沒有自由意誌的。石頭有時一高興,也許叫左輪活動,而把右輪抓住不放,這樣,滿有把坐車的翻到下麵去,而叫車坐一會兒人的希望。

坐車的姿式也請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氣君子,挺著脖子正著身,好啦:為維持脖子的挺立,下車以後,你不變成歪脖兒柳就算萬幸。你越往直裏挺,它們越左右的篩搖;濟南的石路專愛打倒挺脖子,顯正氣的人們!反之,你要是縮著脖子,懈鬆著勁兒,請要留神,車子忽高忽低之際,你也許有鬼神暗佑還在車上,也許完全搖出車外,臉與道旁黑土相吻。從經驗中看,最好的辦法是不挺不縮,帶著彈性。像百碼決賽預備好,專候槍聲時的態度,最為相宜。一點不鬆懈,一點不忽略,隨高就高,隨低就低,車左亦左,車右亦右,車起須如據鞍而立,車落應如鯉魚入水。這樣,雖然麻煩一些,可是實在安全,而且練習慣了,以後可以不暈船。

坐車的時間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適宜坐車的時候是犯腸胃閉塞病之際。不用吃泄藥,隻須在飯前,喝點開水,去坐半小時上下的洋車,其效如神。飯後坐車是最冒險的事,接連坐過三天,設若不生胃病,也得長盲腸炎。要是胃口像林黛玉那麼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車為是,因沒有一個時間是相宜的。

末了,人們都說濟南洋車的價錢太貴,動不動就是兩三毛錢。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這種石路上拉車,給你五塊大洋,你幹得了幹不了?

(三)

由前兩段看來,好像我不大喜歡濟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愛“看”,看了,能不發笑嗎?天下可有幾件事,幾件東西,叫你看完而不發笑的?不信,閉上一隻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說別的。有的人看什麼也不笑,也對呀,喜悲劇的人不替古人落淚不痛快,因為他好“覺”;設身處地的那麼一“覺”,世界上的事兒便少有不叫淚腺要動作動作的。噢,原來如此!

濟南有許多好的事兒,隨便說幾種吧:蔥好,這是公認的吧,不是我造謠生事。聽說,猶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為吃魚吃的;山東人是不是因為多嚼大蔥而不患肺病呢?這倒值得調查一下,好叫吃完蔥的士女不必說話怪含羞的用手掩著嘴:假如調查結果真是山西河南廣東因肺病而死的比山東多著七八十來個(一年多七八十,一萬年要多若幹),而其主因確是因為口中的蔥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裏。

在小曲兒裏,時常用蔥尖比美婦人的手指,這自然是春蔥,決不會是山東的老蔥,設若美婦人的十指都和老蔥一般兒粗(您曉得山東老蔥的直徑是多少寸),一旦婦女革命,打倒男人,一個嘴巴子還不把男人的半個臉打飛!這決不是濟南的老蔥不美,不是。蔥花自然沒有什麼美麗,蔥葉也比不上蒲葉那樣挺秀,竹葉那樣清勁,連蒜葉也比不上,因為蒜葉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葉,單看蔥白兒,你便覺得蔥的偉麗了。看運動家,別看他或她的臉,要先看那兩條完美的腿,看蔥亦然。(運動家注意。這裏一點汙辱的意思沒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還細,焉敢攀高比諸蔥哉!)濟南的蔥白起碼有三尺來長吧;粗呢,總比我的手腕粗著一兩圈兒——有願看我的手腕者,請納參觀費大洋二角。這還不算什麼,最美是那個晶亮,含著水,細潤,純潔的白顏色。這個純潔的白色好像隻有看見過古代希臘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奧妙,鮮,白,帶著滋養生命的乳漿!這個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顛著,讚歎著,好像對於宇宙的偉大有所領悟。由不得把它一層層的剝開,每一層落下來,都好似油酥餅的折疊;這個油酥餅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層層上的長直紋兒,一絲不亂的,比畫圖用的白絹還美麗。看見這些紋兒,再看看饃饃,你非多吃半斤饃饃不可。人們常說——帶著諷刺的意味——山東人吃的多,是不知蔥之美者也!

反對吃蔥的人們總是說:蔥雖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處。其實這是一麵之詞,假若大家都吃蔥,而且時常開個“吃蔥競賽會”,第一名贈以重二十斤金杯一個,你看還敢有人反對否!

記得,在新加坡的時候,街上有賣柘蓮[17]者,味臭無比,可是土人和華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並且聽說,英國維克陶利亞女皇[18]吃過一切果品,隻是沒有嚐過柘蓮,引為憾事。濟南的蔥,老實的講,實在沒有奇怪味道,而且確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嚐嚐。

載一九三〇年十月—一九三一年二月《齊大月刊》

第一卷第一、二、四期

討論

日本兵到了,向來不肯和仆人講話的闊人,也改變得謙卑和藹了許多,逃命是何等重要的事,沒有仆人的幫助,這命怎能逃得成。在這種情形之下,王老爺向李福說了話:

“李福,廳裏的汽車還叫得來嗎?”王老爺是財政廳廳長,因為時局不靖,好幾天沒到廳裏去了;可是在最後到廳的那天,把半年的薪水預支了來。

“外邊的車大概不能進租界了。”李福說。

“出去總可以吧?向汽車行叫一輛好了。”王老爺急於逃命,隻得犧牲了公家的自用汽車。

“鋪子已然全關了門。”李福說。

“但是,”王老爺思索了半天才說,“但是,無論如何,我們得離開這日租界;等會兒,大兵到了,想走也走不開了!”

李福沒作聲。

王老爺又思索了會兒,有些無聊,還歎了口氣:

“都是太太任性,非搬到日租界來不可;假如現在還在法界住,那用著這個急!怎辦?”

“老爺,日本兵不是要占全城嗎?那麼,各處就都變成日租界了,搬家不是白費——”

“不會搬到北平去呀?你——”王老爺沒好意思罵出來。

“打下天津,就是北平,北平又怎那麼可靠呢?”李福說,樣子還很規矩,可是口氣有點輕慢。

王老爺張了張嘴,沒說什麼。待了半天:

“那麼,咱們等死?在這兒坐著等死?”

“誰願意大睜白眼的等死呢?”李福微微一笑,“有主意!”

“有主意還不快說,你笑什麼?你——”王老爺又壓住自己的脾氣。

“庚子那年,我還小呢——”

“先別又提你那個庚子!”

“廳長,別忙呀!”李福忽然用了“廳長”的稱呼,好像是故意的耍笑。

“庚子那年,八國聯軍占了北平,我爸爸就一點也不怕,他本是義和團,聽說洋兵進了城,他‘拍’的一下,不幹了,去給日本兵當——當——”

“當向導。”

“對,向導!帶著他們各處去搶好東西!”

“亡國奴!”王老爺說。

“亡國奴不亡國奴的,我這是好意,給老爺出個小主意,就憑老爺這點學問身分,到日本衙門去投效,準行!你瞧,我爸爸不過是個粗人,還能隨機應變;你這一肚兒墨水,不比我爸爸強?反正老爺在前清也作官——我跟著老爺,快三十年了,是不是?——在袁總統的時候也作官——那時候老爺的官運比現在強,我記得——現在,你還作官;這可就該這麼說了:反正是作官,為什麼不可以作個日本官?老爺有官作呢,李福也跟著吃碗飽飯,是不是?”

“胡說!我不能賣國!”王老爺有點發怒了。

“老爺,你要這麼說呢,李福也有個辦法。”

王老爺點了點頭,是叫李福往下說的意思。

“老爺既不作賣國賊,要作個忠臣,就不應當在家裏坐著,應當到廳裏去看著那顆印。《蘇武牧羊》,《托兆碰碑》,《寧武關》,那都是忠臣,李福全聽過。老爺願意這麼辦,我破出這條狗命去陪著老爺!上行下效,有這麼一句話沒有?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總得占一麵,我聽老爺的!”

“太太不叫我出去!”王老爺說,“我也沒工夫聽你這一套廢話!”

李福退了兩步,低頭想了會兒:

“要不然,老爺,這麼辦:庚子那年,八國聯軍剛進了齊化門,日本打前敵,老爺。我爸爸一聽日本兵進了城,就給全胡同的人們出了主意。他叫他們在門口高懸日本旗;一塊白布,當中用胭脂塗個大紅蛋,很容易。掛上以後,果然日本兵把別的胡同全搶了,就是沒搶我們那條——羊尾巴胡同。現在,咱們跑是不容易了。日本兵到了呢,不殺也得搶;不如掛上順民旗,先擋一陣!”

“別說了,別說了!你要把我氣死!亡國奴!”

李福看老爺生了氣,怪掃興的要往外走。

“李福!”太太由樓上下來,她已聽見了他們的討論,“李福,去找塊白布,鏡盒裏有胭脂。”

王老爺看了太太一眼,剛要說話,隻聽:

“咣!”一聲大炮。

“李福,去找塊白布,快!”王老爺喊。

載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日《齊大月刊》第二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