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5(2 / 3)

綠草中有多少花呀。石竹,桔梗,還有許多說不上名兒的,都那麼毫不矜持地開著各色的花,吐著各種香味,招來無數的蜂蝶,閑散而又忙碌地飛來飛去。既不必找小亭,也不必找石礅,就隨便坐在綠地上吧。風兒多麼清涼,日光可又那麼和暖,使人在涼暖之間,想閉上眼睡去,所謂“陶醉”,也許就是這樣吧?

夕陽在山,該回去了。路上到處還是那麼綠,還有那麼多的草木,可是總看不厭。這裏有一片蕎麥,開著密密的白花;那裏有一片高粱,在微風裏搖動著紅穗。也必須立定看一看,平常的東西放在這裏仿佛就與眾不同。正是因為有些蕎麥與高粱,我們才越覺得全部風景的自自然然,幽美而親切。看,那間小屋上的金黃的大瓜喲!也得看好大半天,仿佛向來也沒有看見過!

是不是因為劄蘭屯在內蒙古,所以才把五分美說成十分呢?一點也不是!我們不便拿它和蘇杭或桂林山水作比較,但是假若非比一比不可的話,最公平的說法便是各有千秋。“天蒼蒼,野茫茫”在這裏就越發顯得不恰當了。我並非在這裏單純地宣傳美景,我是要指出,並希望矯正以往對內蒙古的那種不正確的看法。知道了一點實際情況,像劄蘭屯的美麗,或者就不至於再一聽到“口外”、“關外”等名詞,便想起八月飛雪、萬裏流沙,望而生畏了。

載一九六一年十月十三日《人民日報》

春來憶廣州

我愛花。因氣候、水土等等關係,在北京養花,頗為不易。冬天冷,院裏無法擺花,隻好都搬到屋裏來。每到冬季,我的屋裏總是花比人多。形勢逼人!屋中養花,有如籠中養鳥,即使用心調護,也養不出個樣子來。除非特建花室,實在無法解決問題。我的小院裏,又無隙地可建花室!

一看到屋中那些半病的花草,我就立刻想起美麗的廣州來。去年春節後,我不是到廣州住了一個月嗎?哎呀,真是了不起的好地方!人極熱情,花似乎也熱情!大街小巷,院裏牆頭,百花齊放,歡迎客人,真是“交友看花在廣州”啊!

在廣州,對著我的屋門便是一株象牙紅,高與樓齊,盛開著一叢叢紅豔奪目的花兒,而且經常有些很小的小鳥,鑽進那朱紅的小“象牙”裏,如蜂采蜜。真美!隻要一有空兒,我便坐在階前,看那些花與小鳥。在家裏,我也有一棵象牙紅,可是高不及三尺,而且是種在盆子裏。它入秋即放假休息,入冬便睡大覺,且久久不醒,直到端陽左右,它才開幾朵先天不足的小花,絕對沒有那種秀氣的小鳥作伴!現在,它正在屋角打盹,也許跟我一樣,正想念它的故鄉廣東吧?

春天到來,我的花草還是不易安排:早些移出去吧,怕風霜侵犯;不搬出去吧,又都發出細條嫩葉,很不健康。這種細條子不會長出花來。看著真令人焦心!

好容易盼到夏天,花盆都運至院中,可還不完全順利。院小,不透風,許多花兒便生了病。特別由南方來的那些,如白玉蘭、梔子、茉莉、小金桔、茶花……也不怎麼就葉落枝枯,悄悄死去。因此,我打定主意,在買來這些比較嬌貴的花兒之時,就認為它們不能長壽,盡到我的心,而又不作幻想,以免枯死的時候落淚傷神。同時,也多種些叫它死也不肯死的花草,如夾竹桃之類,以期老有些花兒看。

夏天,北京的陽光過暴,而且不下雨則已,一下就是傾盆倒海而來,勢不可當,也不利於花草的生長。

秋天較好。可是忽然一陣冷風,無法預防,嬌嫩些的花兒就受了重傷。於是,全家動員,七手八腳,往屋裏搬呀!各屋裏都擠滿了花盆,人們出來進去都須留神,以免絆倒!

真羨慕廣州的朋友們,院裏院外,四季有花,而且是多麼出色的花呀!白玉蘭高達數丈,幹子比我的腰還粗!英雄氣概的木棉,昂首天外,開滿大紅花,何等氣勢!就連普通的花兒,四季海棠與繡球什麼的,也特別壯實,葉茂花繁,花小而氣魄不小!看,在冬天,窗外還有結實累累的木瓜呀!真沒法兒比!一想起花木,也就更想念朋友們!朋友們,快作幾首詩來吧,你們的環境是充滿了詩意的呀!

春節到了,朋友們,祝你們花好月圓人長壽,新春愉快,工作勝利!

載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五日《羊城晚報》

到了濟南

(一)

到濟南來,這是頭一遭。擠出車站,汗流如漿,把一點小傷風也治好了,或者說擠跑了;沒秩序的社會能治傷風,可見事兒沒絕對的好壞;那麼,“相對論”大概就是這麼琢磨出來的吧?

挑選一輛馬車。“挑選”在這兒是必要的。馬車確是不少輛,可是稍有聰明的人便會由觀察而疑惑,到底那裏有多少匹馬是應當雇八個腳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強負拉人的責任?自然,剛下火車,決無意去替人家抬馬,雖然這是善舉之一;那麼,找能拉車與人的馬自是急需。然而這絕對不是容易的事兒,因為:第一,那僅有的幾匹頗帶“馬”的精神的馬,已早被手疾眼快的主顧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帶“馬氣”的馬,本來可以將就,那[15]怕是隻請他拉著行李——天下還有比“行李”這個字再不順耳,不得人心,惹人頭皮疼的?而我和趕車的在轅子兩邊擔任扶持,指導,勸告,鼓勵,(如還不走)拳打腳踢之責呢。這憑良心說,大概不能不算善於應付環境,具有東方文化的妙處吧?可是,“馬”的問題剛要解決,“車”的問題早又來到:即使馬能走三裏五裏,堅持到底不摔跟頭;或者不幸跌了一交[16],而能爬起來再接再厲;那車,那車,那車,是否能裝著行李而車底兒不嘩啦啦掉下去呢?又一個問題,確乎成問題!假使走到中途,車底嘩啦啦,還是我扛著行李(趕車的當然不負這個責任),在馬旁同行呢?還是叫馬背著行李,我再背著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陪著禦者與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錢雇車,而自扛行李,單為證明“三人行必有我師”,是否有點發瘋?至於馬背行李,我再負馬,事屬非常,頗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風度,是!可有一層,我要是被壓而死,那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學校去?我不算什麼,行李是不能隨便掉失的!不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車呢?小資產階級的邏輯,不錯;但到底是邏輯呀!第三,別看馬與車各有問題,馬與車合起來而成的“馬車”是整個的問題,敢情還有驚人的問題呢——車價。一開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趕車的,我正在向那些馬國之鬼,和那堆車之骨骼發呆之際,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禦者搶去了。我並沒生氣,反倒感謝他的熱心張羅。當他把行李往車上一放的時候,一點不冤人,我確乎聽見嘩啦一聲響,確乎看見連車帶馬向左右搖動者三次,向前後進退者三次。“行啊?”我低聲的問禦者。“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從濟南走到德國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懷疑他,隻好以他的話作我的信仰,心裏想:“有信仰便什麼也不怕!”為平他的氣,趕快問:“到——大學,多少錢?”他說了一個數兒。我心平氣和的說:“我並不是要買貴馬與尊車。”心裏還想:“假如弄這麼一份財產,將來不幸死了,遺囑上給誰承受呢?”正在這麼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像被魔鬼附體,全由車中飛出來了。再一看,那怒氣衝天的禦者一揚鞭,那瘦病之馬一掀後蹄,便軋著我的皮箱跑過去。皮箱一點也沒壞,隻是上邊落著一小塊車輪上的膠皮;為避免麻煩,我也沒敢叫回禦者告訴他,萬一他叫“我”賠償呢!同時,心中頗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後蹄而跑數步之遙呢。

幸而××來了,帶來一輛馬車。這輛車和車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馬是白色的,雖然事實上並不見得真白,可是用“白馬之白”的抽象觀念想起來,到底不是黑的,黃的,更不能說一定準是灰色的。馬的身上不見得肥,因此也很老實。韁,鞍,肚帶,處處有麻繩幫忙維係,更顯出馬之穩練馴良。車是黑色的,配起白馬,本應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濟南的太陽光為何這等特別,叫黑白的相配,更顯得暗淡灰喪。

行李,××和我,全上了車。趕車的把鞭兒一揚,吆喝了一聲,車沒有動。我心裏說:“馬大概是睡著了。馬是人們最好的朋友,多少帶點哲學性,睡一會兒是常有的事。”趕車的又喊了一聲,車微動。隻動了一動,就又停住;而那匹馬確是走出好幾步遠。趕車的不喊了,反把馬拉回來。他好像老太婆縫補襪子似的,在馬的周身上下細膩而安穩的找那些麻繩的接頭,慢慢的一個一個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鍾吧,馬與車又發生關係。又是一聲喊,這回馬是毫無可疑的拉著車走了。倒叫我懷疑:馬能拉著車走,是否一個奇跡呢?

一路之上,總算順當。左輪的皮帶掉了兩次,隨掉隨安上,少費些時間,無關重要。馬打了三個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車窗上一次,好在沒受傷。跟××頂了兩回牛兒,因為我們倆是對麵坐著的,可是頂牛兒更顯著親熱;設若沒有這個機會,兩個三四十的老小夥子,又焉肯腦門頂腦門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學的時候,我摹仿著西洋少女,在瘦馬臉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謝他叫我們得以頂牛的善意。

(二)

上次談到濟南的馬車,現在該談洋車。

濟南的洋車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坐在洋車上的味道可確是與眾不同。要領略這個味道,頂好先檢看濟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罵了車夫,或誣蔑濟南洋車構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檢看道路的時候,請注意,要先看胡同裏的;西門外確有寬而平的馬路一條,但不能算作國粹。假如這檢查的工作是在夜裏,請別忘了拿個燈籠,踏一腳黑泥事小,把腳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間墊石,兩旁鋪土的。土,在一個中國城市裏,自然是黑而細膩,晴日飛揚,陰雨和泥的,沒什麼奇怪。提起那些石塊,隻好說一言難盡吧。假如你是個地質學家,你不難想到:這些石是否古代地層變動之時,整批的由地下翻上來,直至今日,始終原封沒動;不然,怎能那樣不平呢?但是,你若是個考古家,當然張開大嘴哈哈笑,濟南真會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塊石頭沒有多少年的曆史!社會上一切都變了,隻有你們這群老石還在這兒鎮壓著濟南的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