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濕膝病又犯了,兩膝僵腫,精神不振,終日茫然,飯且不思,何暇作詩,隻有大喊拉倒,予無能為矣!隻湊了三首,再也湊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時候;況且精神不好,其影響於詩與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進去,愛要不要;我就是這個主意!反正無論怎說,我是有詩為證:
(一)
多少春光輕易去?無言花鳥夜如秋。
東風似夢微添醉,小月知心隻照愁!
柳樣詩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豔成羞。
誰家玉笛三更後?山倚疏星人倚樓。
(二)
一片閑情詩境裏,柳風淡淡柝聲涼。
山腰月少青鬆黑,籬畔光多玉李黃。
心靜漸知春似海,花深每覺影生香。
何時買得田千頃,遍種梧桐與海棠!
(三)
且莫貪眠減卻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幾樹開蝴蝶,紫燕聯肩夢海棠。
花比詩多憐夜短,柳如人瘦為情長。
年來潦倒漂萍似,慣與東風道暖涼。
得看這三大首!五十年之後,準保有許多人給作注解——好詩是不需注解的。我的評注者,一定說我是資本家,或是窮而傾向資本主義者,因為在第二首裏,有“何時買得田千頃”之語。好,我先自己作點注吧:我的意思是買山地呀,不是買一千頃良田,全種上花木,而叫農民餓死,不是。比如千佛山兩旁的禿山,要全種上海棠,那要多麼美,這才是我的夢想。這不怨我說話不清,是律詩自身的別扭;一句非七個字不可,我怎能忽然來句八個九個字的呢?
得了,從此再不受這個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續。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養好,能加入將來遠東運動會的五百哩[4]競走,得個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漢;謅幾句不準多於七個字一句的詩,算得什麼!
載一九三一年三月至六月《齊大月刊》
第一卷第五、六、七、八期
非正式的公園
濟南的公園似乎沒有引動我描寫它的力量,雖然我還想寫那麼一兩句;現在我要寫的地方,雖不是公園,可是確比公園強的多,所以——非正式的公園;關於那正式的公園,隻好,雖然還想寫那麼一兩句,待之將來。
這個地方便是齊魯大學,專從風景上看。齊大在濟南的南關外,空氣自然比城裏的新鮮,這已得到成個公園的最要條件。花木多,又有了成個公園的資格。確是有許多人到那裏玩,意思是拿它當作——非正式的公園。
逛這個非正式的公園以夏天為最好。春天花多,秋天樹葉美,但是隻在夏天才有“景”,冬天沒有什麼特色。
當夏天,進了校門便看見一座綠樓,樓前一大片綠草地,樓的四圍全是綠樹,綠樹的尖上浮著一兩個山峰,因為綠樹太密了,所以看不見樹後的房子與山腰,使你猜不到綠蔭後邊還有什麼;深密偉大,你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綠樓?真的,“爬山虎”的深綠肥大的葉一層一層的把樓蓋滿,隻露著幾個白邊的窗戶;每陣小風,使那層層的綠葉掀動,橫著豎著都動得有規律,一片豎立的綠浪。
往裏走吧,沿著草地——草地邊上不少的小藍花呢——到了那綠蔭深處。這裏都是楓樹,樹下四條潔白的石凳,圍著一片花池。花池裏雖沒有珍花異草,可是也有可觀;況且往北有一條花徑,全是小紅玫瑰。花徑的北端有兩大片洋葵,深綠葉,淺紅花;這兩片花的後麵又有一座樓,門前的白石階欄像享受這片鮮花的神龕。樓的高處,從綠槐的密葉的間隙裏看到,有一個大時辰鍾。
往東西看,西邊是一進校門便看見的那座樓的側麵與後麵,與這座樓平行,花池東邊還有一座;這兩座樓的側麵山牆,也都是綠的。花徑的南端是白石的禮堂,堂前開滿了百日紅,壁上也被綠蔓爬勻。那兩座樓後,兩大片草地,平坦,深綠,像張綠毯。這兩塊草地的南端,又有兩座樓,四周圍薔薇作成短牆。設若你坐在石凳上,無論往哪邊看,視線所及不是紅花,便是綠葉;就是往上下看吧:下麵是綠草,紅花,與樹影;上麵是綠楓樹葉。往平裏看,有時從樹隙花間看見女郎的一兩把小白傘,有時看男人的白大衫。傘上衫上時時落上些綠的葉影。人不多,因為放暑假了。
拐過禮堂,你看見南麵的群山,綠的。山前的田,綠的。一個綠海,山是那些高的綠浪。
禮堂的左右,東西兩條綠徑,樹蔭很密,幾乎見不著陽光。順著這綠徑走,不論是往西往東,你看見些小的樓房,每處有個小花園。園牆都是矮鬆做的。
春天的花多,特別是丁香和玫瑰,但是綠得不到家。秋天的紅葉美,可是草變黃了。冬天樹葉落淨,在園中便看見了山的大部分,又欠深遠的意味。隻有夏天,一切顏色消沉在綠的中間,由地上一直綠到樹上浮著的綠山峰,成為以綠為主色的一景。
載一九三二年七月《華年》第一卷第十二期
趵突泉的欣賞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濟南的三大名勝。現在單講趵突泉。
在西門外的橋上,便看見一溪活水,清淺,鮮潔,由南向北的流著。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來的。設若沒有這泉,濟南定會丟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並不是我們理想中的一個美景。這塊地方已經成了個市場。南門外是一片喊聲,幾陣臭氣,從賣大碗麵條與肉包子的棚子裏出來。進了門有個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這裏,“一毛錢四塊!”和“兩毛錢一雙!”的喊聲,與外麵的“吃來”聯成一片。一座假山,奇醜;穿過山洞,接聯不斷的棚子與地攤,東洋布,東洋磁,東洋玩具,東洋……加勁的表示著中國人怎樣熱烈的“不”抵製劣貨。這裏很不易走過去,鄉下人一群跟著一群的來,把路塞住。他們沒有例外的全買一件東西還三次價,走開又回來摸索四五次。小腳婦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許你痛快的過去。
到了池邊,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東三麵全是唱鼓書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聲“喲”要拉長幾分鍾,猛聽頗像產科醫院的病室。除了茶棚還是日貨攤子,說點別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見方,三個泉口偏西,北邊便是條小溪流向西門去。看那三個大泉,一年四季,晝夜不停,老那麼翻滾。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鍾,你便覺出自然的偉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遠那麼純潔,永遠那麼活潑,永遠那麼鮮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縮,隻是自然有這樣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熱氣,白而輕軟,在深綠的長的水藻上飄蕩著,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種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邊還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魚吐水,極輕快的上來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裏斜放著;有的半天才上來一個泡,大,扁一點,慢慢的,有姿態的,搖動上來;碎了;看,又來了一個!有的好幾串小碎珠一齊擠上來,像一朵攢整齊的珠花,雪白。有的……這比那大泉還更有味。
新近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鐵管,做成六個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還是愛那原來的三個。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經過一些貨攤,便出了北門。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邊的棚子都燒了。有機會改造了!造成一個公園,各處安著噴水管!東邊作個遊泳池!有許多人這樣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漸次改成了木板棚;鄉下人隻知道趵突泉,把攤子移到“商場”去(就離趵突泉幾步)買賣就受損失了;於是“商場”四大皆空,還叫趵突泉作日貨銷售場;也許有道理。
載一九三二年八月《華年》第一卷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