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婆請了各種大夫，仔細又仔細的照顧，得到的永遠都是：“撐不過夏天。”
夏天，到處都是生機洋溢，屋子中的懷空卻已經不能下地。
聽說，他在住持房外跪了一晚上，淋了一夜的雨，從山上到山下，那麼多的棍棒全都招呼在他背上，他愣是一聲不吭。
在得知治不好以後，孟婆擔心的看著我，我卻再也不焦慮了。
我推開門，手裏一碗濃到發黑的藥，懷空堅持打坐，見到我進來，微微一笑：“又是藥？”
“又不是小孩子，你還怕吃藥？”我仔細掩好門，把藥吹涼後喂給懷空，“都是我自己熬的，你要一滴不漏的喝下去。”
懷空笑著點頭。
他的嘴唇蒼白沒有血色，與漆黑如墨的藥汁一比，觸目驚心，那麼苦的藥他連眉頭都沒皺，全都喝了下去。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我看見他這樣子，突然怒從心底升起，手上一甩就把碗摔了個粉碎。
碗臨死前的響聲驚天動地，之後就是死一般的寂靜，隻聽得見我的喘氣聲，雙手克製不住的顫抖，緊緊捏成了拳頭。
我就是在和閻羅搶他，而且是注定搶不過。
虧我當了那麼長時間的孟婆，難道到頭來要我給他一碗孟婆湯？
“洛書。”
我轉頭看他，他神色淡然依舊，仿佛不知道他要麵臨死亡一般，淡然到……好像我的擔心和悲傷都是一場鬧劇。
“把窗子開下吧，到夏天了。”
我看著他的神情，最終還是依著他的話，把窗子打開，明亮的光線破開屋中的昏暗，直接打在打坐的懷空身上，透明聖潔，似要穿透他的身體一樣，這種感覺就像……他下一刻就要離我遠去。
“洛書，不要內疚，我不後悔。”
你不後悔，不是我不後悔，如果……如果一開始我就沒有跟下來呢？
他第一世會考取功名，成為國家的功臣，載入史冊，而不是被人逼到懸崖上墜入深淵粉身碎骨；第二世他會在古佛旁常伴青燈，無牽無掛，紅塵三千一概不理，清淨六根，而不是被同門師兄弟亂棍打下山，落得個等死的下場。
對啊，我何為要跟下來？
毀了他兩世難道還不夠麼？
叫我如何不悔？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以命換命，可是我本來就是地獄的鬼魂，這一點都做不到。
窗外陽光透徹，毫不吝嗇的把它的光灑落在每一個角落，覆蓋著萬物，懷空近乎癡迷的看著穿進來的陽光，眼神說不上眷戀，倒像是告別。
告別這個他剛剛生活了二十四年的世界。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出下門，不要坐太久。”我囑咐他，聽到他答應後才出了門，一旦脫離他的視線範圍，鋪天蓋地的崩潰迅速席卷了我的身體，在他麵前我從沒有掉過眼淚，如今這一切似乎都在崩塌，我無能為力。
我所能做的，就是把以後那麼多年縮成短短的幾天而已。
對啊，我們還有那麼多事情沒做，我們一直待在山上寺中，我還想帶他去外麵走一走，逛一逛，讓他嚐嚐西街劉家的女兒紅，還有每天傍晚出來賣的藕粉，甜的膩人，卻讓人喝了還想喝。
我們……還沒有成親。
離家不遠有個裁縫店，手工很好，孟婆是這裏的常客，老板姓沈，如今也是步入老年了，見到我進來，他店裏的客人瞬間走了個幹淨，沈老看了我一眼，眉頭一皺，隨後一聲沉重的歎息。
懷空被打下山的事情沒有人不知道，他還俗的原因自然也是知道了，在這個小鎮子上佛的地位不言而喻，還俗的僧人就是叛佛，見到我就躲也不奇怪了。
“沈老。”我叫了聲他，他點點頭，問：“要點什麼？”
“我想訂做一套嫁衣。”
沈老抬頭看我，目光中是什麼感情我不知道，我咬咬牙，雙膝一跪就磕在了他麵前：“沈老，他時間不多了。”
心裏知道是一回事，說出來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心被刺穿了那樣的痛。
“站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沈老又歎了口氣，“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無兒無女的，早就做了一套喜服等著你娶妻生子……”
娶妻？
有華容在，是別想了。
“明天你來拿，我把它改改。”
“謝沈老。”
可惜，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戲碼又得上演一回，我承受不了看他一個人麵對死亡，黃泉碧落，生死追隨，這是從上輩子就說好的。
不過是死亡，沒有他存在的人間，不過是另一種樣子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