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那幾株綠菊是特意為了十三皇子而栽種的?
卻又是誰這樣精心刻意,竟然為他設想得如此周到,知道他喜歡菊花,便早早在驛館中安排好了一切。
而更耐人尋味的是,此人顯然很早就得知十三皇子來到帝都的消息,所以才會搶在事先布置妥當。
這還真是有趣。
若水心裏泛起了疑念,臉上卻不露聲色,對玉瑾微微頷首,道:“玉瑾姑姑,這幾盆綠色菊花開得真好看。”
玉瑾正在專心修剪一株綠菊的枝葉,沒有聽到若水和老八進來的腳步聲,這時聽到若水說話,她先微微一愕,然後抬起頭來,看見是若水時,登時露出滿臉的笑容,放下花剪,迎上前來,正準備行禮,卻被若水攔住。
她也就不再堅持,看向若水,微笑道:“太子妃也喜歡綠菊嗎?”
“是啊,別的顏色倒是常見,隻有綠色的少呢,都說物以稀為貴,想來這幾本綠菊定是難得之極。”若水走近了細看,近處看花瓣更是美得動人心魄,那抹綠有如碧玉一般,盈盈清透。
“是啊,這幾株都是太後娘娘最愛的品種,每天太後娘娘都要來看它們好幾次呢,不過隻要太子妃喜歡,就算你要天上的星星,太後娘娘都舍得摘下來送給你。”
玉瑾抿唇一笑,目光對著房裏瞬了瞬。
她跟在鄒太後身邊幾十年,對鄒太後的心理了若指掌,太後娘娘有多疼眼前這個太子妃,她比誰都清楚。
且不說太子妃救過太後娘娘一命,就衝她是太後娘娘最心疼孫兒的媳婦,而且又懷了太後娘娘一直盼望的龍孫,她在太後娘娘的眼裏,就和眼珠子一樣的寶貴。
“這綠菊的確很美,這花瓣微卷微舒,好像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波風粼粼的模樣,怪不得皇祖母如此喜愛,我又豈能奪皇祖母所好呢?”
若水話音剛剛落地,就聽到老八的聲音“嘖嘖”了兩下。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這句子真美,七嫂,想不到你的詩文也如此了得。”
老八的稱讚讓若水有些臉紅。
她隻是順口想起來一句詞,倒顯得有意賣弄了。
“七嫂不必謙虛,玉瑾姑姑說得不錯,皇祖母這樣疼愛七嫂,有什麼東西會不割愛相贈呢?和你比起來,我就是個沒人疼沒人憐的。”老八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
“老八,你這個小猴兒崽子,竟敢在背後嚼哀家的舌根子,還不快快給哀家滾進來?水兒,你也進來,看哀家怎麼替你教訓這個滿嘴胡說八道的小猴兒崽子。”
鄒太後的聲音從房間裏傳了出來,蒼老中帶著一絲慵懶。
老八不由吐吐舌頭,苦著臉道:“完了,七嫂,我又惹皇祖母生氣了,你可一定要幫我求情啊,要不然,我這屁股上準要吃上一頓毛竹板子不可。”
若水還沒出聲答應,玉瑾已經瞪了老八一眼,嗔怪道:“都是你多嘴多舌,太後娘娘正在午睡,好不容易才睡著,你這一說話,倒吵醒了他老人家,打你一頓板子,那倒是輕的。”
她對老八說話的語氣很是熟稔,臉上滿是寵溺之色。
老八嘻嘻一笑,也不等宮人打起門簾,自己掀開簾子,讓若水先進,然後他才隨在後麵。
若水定了定神,邁開腳步,輕悄入內,隻見鄒太後正斜倚在榻上,後背靠著著厚厚的團花錦緞靠枕,麵帶慈愛地看著自己和老八。
鄒太後的目光直接落在若水身上,見她進來,便嗔怪道:“水丫頭,怎麼這麼久不進宮來看看哀家,是不是忙著和老七甜蜜恩愛,竟把哀家這個皇祖母給忘在腦後了?”
若水盈盈下拜,還沒等她福身,鄒太後就眉頭一皺道:“免了免了,以後在哀家麵前,不許行這些繁文俗禮,你現在可是有身子的人,一舉一動要格外地當心。”
跟在老八身後進來的玉瑾上前一步,攙起了若水。
鄒太後又招手道:“水丫頭,來哀家這兒坐,讓哀家看看,你可瘦了不曾?要是瘦了,哀家可饒不了老七那個臭小子。”
若水聽鄒太後一口一個老七,直把小七掛在嘴上,心中已經略微有了數,她微微抿唇,笑而不語。
玉瑾笑著拉過一張圓凳,放在鄒太後的床榻前,被鄒太後眼一瞪,埋怨道:“玉瑾,你跟在哀家身邊的日子也不短了,怎麼做事還是這樣毛手毛腳,水兒她有了身孕,怎麼能坐那種硬邦邦的凳子?你扶水兒上榻來坐,再去取兩個厚墊子,還有,香爐裏的香也熄了,那味道她可能不喜歡聞,還有……”
鄒太後滔滔不絕地吩咐著,玉瑾一口一個地答應著,手腳麻利地去做。
若水有些哭笑不得,在鄒太後的麵前,她感覺到自己就像是國家級保護動物……大熊貓。
不,自己現在在鄒太後心裏,可比那大熊貓矜貴得多了。
同時她心裏也湧上了一抹深深的暖意。
隻有在鄒太後這裏,她才會感受到這冷冰冰皇宮中僅存的一絲溫暖。
“皇祖母,您待我真好。”她低低地感喟道。
“你是哀家的孫媳婦,哀家不對你好,哀家對誰好?難道讓哀家對老八這個沒出息的猴兒崽子好?”
一提起老八,鄒太後看向自進門後就垂手而立,一聲沒出的老八。
“老八,你今兒個是怎麼了?像個鋸了嘴巴的葫蘆一樣,平時就數你的話最多,哪次來皇祖母這兒,你都要說上一大籮筐,怎麼今兒倒不說話了?是不是怕皇祖母打你板子啊?”
鄒太後似笑非笑地瞅著老八。
老八上前磕頭,哭喪著臉道:“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您就看在孫兒把七嫂給您請回來的份兒上,免了孫兒這頓竹筍炒肉罷?”
“胡說八道!水兒是哀家的孫媳婦,她想念哀家,進宮來探望哀家,乃是順理成章的事,在你的口中一說,倒成了你的功勞了?不行,必須要打,重重地打!玉瑾,告訴小侯子,去取家法來,要大的,最大最重地那根,然後給哀家狠狠地打!打得這小子屁股開花,讓他再敢欺負水兒,逼得水兒離開太子府,害得老七四外尋找她的下落,哼!老八,你自己說,哀家今兒打你的板子,你服是不服?”
鄒太後板起臉來,疾聲厲色地訓斥老八。
若水越聽越是糊塗,怎麼自己離開太子府,倒成了老八的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鄒太後是明知故意,還是顛倒黑白,她這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老八的臉更是苦得比苦瓜還要苦。
他這是招誰惹誰了?
明明是他奉了鄒太後的吩咐,把若水接進宮,可屁股連板凳都沒撈著坐,反倒要先挨上一頓毛竹板子……
他冤死了啊!
他心中一個勁地埋怨,七哥啊,小弟我這可是替你挨的板子,皇祖母,您為了討好孫媳婦,對自己的孫子真是一點也不心疼,這麼多年來,我真是白孝敬了您呐!
他正在叫屈,又聽得鄒太後問他服不服,他隻好硬著頭皮答道:“服!孫兒是心服口服!”
“你服就好,玉瑾,站著幹什麼,還不快去?”鄒太後衝玉瑾一瞪眼,不滿地道。
玉瑾答應了一聲,腳下卻沒移動,眼睛直往鄒太後那兒瞟。
太後娘娘,您是真的要打,還是做做樣子給太子妃瞧的?
您不是真的要打吧?
您就算是打定了主意要搓合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和好,也用不著真的打八皇爺的板子啊。
那最大重粗的家法一棍子下去,隻怕八皇爺這屁股就要開花。
鄒太後卻一眼也不瞧她,重重地哼了一聲,道:“快去!”
玉瑾無奈,隻好同情地看了老八一眼,然後走出門去。
老八眼巴巴地瞅著若水,拚命地對她擠眼睛,使眼色,讓她替自己求情。
可若水偏偏就視而不見,偎在鄒太後的身邊,親昵地道:“皇祖母,您近來身體可好?孫媳幫您請個平安脈。”
皇祖母既然要演戲,那她也就奉陪著演到底,她倒要看看皇祖母究竟會不會真舍得賞老八一頓板子,她又是準備如何不著痕跡地搓合自己和小七。
鄒太後緩緩點頭。
若水靜下心來,仔細地幫鄒太後搭脈,過了片刻,她收回手來,微笑道:“皇祖母近來精神很好,身體更好,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好,對不對?”
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鄒太後自打得知若水有了身孕之後,的確是精神大振,這段時間她幾乎天天都是掐著日子數著指頭等待若水臨盆那天的到來。
她心情暢快,自然是吃的好,睡得香,身體比之前還硬朗了幾分。
可是她卻一搖頭,沉著聲音道:“不對,哀家吃不好,也睡不著。”
若水微微一怔,隻見鄒太後一雙老眼對著自己看過來,精光四射,哪裏有半點昏花之態,那雙眼睛竟似是要一直看透自己心底深處。
她心中一凜,低下頭來,避開了鄒太後的眼神。
“水兒,你冰雪聰明,一點就透,哀家為什麼吃不好睡不香,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就用不著在哀家麵前裝糊塗了。”鄒太後拉過若水的一隻手,放在掌心裏,輕輕拍了拍。
若水依然垂首不語。
她不怕鄒太後兜著圈子說話,怕的就是她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逼得她無路可退。
果然老薑彌辣。
皇祖母可真是把自己的性格吃得透透的,知道越是這樣說話,自己就越是不能再裝下去。
“皇祖母,既然您什麼都明白,那孫媳婦的苦心,您更應該看得清楚,是不是?”若水沉吟了一下,斟酌著用詞說了出來。
“不錯。”鄒太後聞言,再次拍拍若水的手,“哀家是明白,可是有人卻不明白。哀家年紀大了,本來不想插手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尤其是這種情情愛愛,糾糾纏纏的。他身為一國未來的儲君,更是不應該把兒女私情看得太重,所以你們這件事,哀家本來打算置之不理的,可是,水兒啊,有時候一個人的心,不能冷得太久,如果冷得太久了,恐怕以後就算你再怎麼努力,也捂不熱了啊!”
她語重心長地說道,眼神中滿是慈愛仁和,沒有半點淩厲之意。
可若水卻聽得心中一震,像是有一口大鍾在她耳邊重重地敲擊著,讓她一時間失了神。
鄒太後的這番話,可謂是苦口婆心,金玉良言,她並沒有一個字提到小七的名字,可是語氣中,若水卻聽出了她對自己濃濃的愛護之情。
這番話,鄒太後固然是為了小七好,可又何嚐不是為了若水好呢?
若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聽了出來,在鄒太後的心裏,有多疼愛小七,就有多疼愛自己。
“皇祖母,您的話我懂,我真的懂。”若水感動地看著鄒太後,在鄒太後那慈愛的眼神下,她的心都要融化了。
她感覺鄒太後就像是她的親祖母,那樣慈祥,那樣親近,讓她有什麼心底的話,都想毫不保留地在她麵前盡情傾訴。
“好孩子,你懂得皇祖母的話就好,皇祖母就是怕你年輕,會意氣用事,這才不得不召你進宮,想提點你兩句,沒想到你比皇祖母想的還要聰穎,這些道理,皇祖母還沒有說,你就都懂了,好,很好,哀家很是欣慰啊!”
鄒太後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意,看著若水的眼裏,有著說不出的欣賞和喜愛。
一老一少相視而笑,會意於心。
鄒太後的一雙枯老幹瘦的手牢牢包著若水纖秀柔美的右手,緊緊握著。
二人之間的對話聽得老八一頭霧水,似懂非懂。
這兩個人是在打啞謎嗎?
怎麼說的話,他愣是沒明白什麼意思呢?
他跪在地上,隻覺得膝蓋都跪疼了,兩條腿全麻了,可是鄒太後還是沒有看他,不但沒叫他起身,反倒是把他忘了個精光。
鄒太後的一雙眼睛隻盯在若水的身上,緩緩道:“水兒,你既然懂得哀家的意思,那接下來,你會如何?”
若水沉吟未答,她知道十三皇子在帝都必須設有眼線,如果自己在他剛剛離開帝都,就馬上跟小七重歸於好,那麼她這幾日在十三皇子心中種下的好印象,就會全部赴之東流。
一想到這點,她就覺得好不甘心。
鄒太後也不催促她,更不逼迫她,見她半晌不語,便端起手邊的茶杯,遞給若水。
“水兒,進宮這麼久,你也該渴了吧?這是玉瑾特意為哀家泡的茶,你嚐嚐喜歡不喜歡,你要是喜歡,哀家就讓玉瑾送些茶葉給你。”
若水謝過之後這才伸手接了過來,她隻覺現在的鄒太後說的每一句話都有深意,可現在她突然叫自己飲茶,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正在猜測,就聽得耳邊響起一陣哼嘰聲。
她一愣,這都已經進入秋季,秋風瑟瑟,怎麼會有蒼蠅蚊子?
旋即她就發現,那個類似於撒嬌的哼嘰聲竟然是老八發出來的,他正苦著一張臉,不甘又不滿的眼神一會兒看向鄒太後,一會兒又飄向自己,神情可憐兮兮的。
“皇祖母,不管您要怎麼懲罰孫子,現在這懲罰也該夠了罷?再跪下去,孫兒的一雙膝就要爛掉了。”老八小聲地訴苦,遲管他聲音不大,鄒太後的耳朵也有點不夠靈光,但是每個字都恰到好處地送進了鄒太後的耳朵裏。
“那就爛掉好了!誰叫人打擾哀家和水兒談話。”鄒太後終於抬起頭,瞪了老八一眼。
她看到老八的眉頭鼻子全皺在了一起,一臉的苦色,心中倒是一軟,擺了擺手道:“你暫且起來罷,以後要是再敢惹你七嫂生氣,哀家絕對饒不了你!”
老八吐吐舌頭,嬉皮笑臉地道:“下次?我還敢有下次麼?皇祖母,您要是不生氣了,饒了孫兒,那孫兒就去通知玉瑾姑姑,不必勞動侯總管去請家法了罷?”
“哀家隻是讓你不必再跪,誰說要免了你的家法了?”鄒太後再次一瞪眼,老八剛剛邁出去的腳就停在了半空中。
“皇祖母,您真的要打孫兒啊?這板子打在孫兒的身上,疼在皇祖母您的心裏啊!”
“胡說八道,哀家才不會為你這小猴兒崽子心疼。”鄒太後哼了一聲。
“皇祖母,要是說猴兒,任是誰也及不上您從小養到大的老猴兒啊,孫兒是及不上侯總管那樣,總是討不了皇祖母的歡心,可孫兒也有一件功勞。”老八道。
“你還有功勞,說來聽聽。”鄒太後露出了一絲興味。
老八得意洋洋地道:“孫兒給您把七嫂請回來了,這可不是大功一件嗎?我敢肯定,這世上除了我,就算是換了七哥親自前去,七嫂也絕對不會甩他一眼!”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老八,你要是再敢胡說,哀家真的不留情,非狠狠教訓你不可!”鄒太後滿麵怒容,氣得呼呼喘氣。
“那孫兒就先行告退,省得在這兒礙了皇祖母的眼,萬一皇祖母一個看我不順眼,重重地毛板子打下來,孫兒可吃不消。”
他作勢欲走。
他也是聰明之人,發覺當著自己的麵前,鄒太後和若水二人的對話,都是說一半留一半,鄒太後又遲遲不說出正事,顯然是不準備告訴自己,那他要是再不識趣,繼續逗留在這裏,恐怕屁股上是真的要吃一頓筍炒肉了。
“去吧,快走快走,多看你一眼,哀家就生氣,這麼大的人了,連個媳婦都不找,你什麼時候能學學你七哥,給哀家也娶一房媳婦回來,生個大胖小子!不,一房媳婦怎麼夠,你這點千萬不可學你七哥,你最少也要給哀家娶上十七八個媳婦,聽到了嗎?”
鄒太後盯著老八,語氣中殊無半點玩笑之意,倒讓老八聽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