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侔幫她說:“和衷共濟。”
紅娘子笑著說:“噢,就是這個意思!”
李信苦笑說:“我這個人你還不知?我不幸生逢末造[6],原想‘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7]。為擔心桑梓糜爛,才向富家大戶們勸賑救荒,不意竟惹出大禍。官府豪紳必欲置我於死地,硬將我逼上梁山。剛上梁山,你們還嫌不夠,又要來一個‘黃袍加身’[8],推我為主帥。這頭把交椅我是決不坐的。”
紅娘子又笑著說:“其實,像你這樣的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單有官府豪紳陷害也不能將你逼上梁山,多虧大夥兒造反的窮百姓狠狠地推你一把。上邊有人逼,下邊有人推,你才造了反。大夥兒看得對:你不反便隻有死路一條。你現在不肯坐第一把交椅,怕什麼?難道你還能造個半截兒反?”
李信搖搖頭,說:“笑話,笑話。說實在的,我誠心願意做你的軍師,替你出謀劃策,報答你的厚意。可是提到做主帥,我決不敢當。”
“真的?……我明白你的心思!哈哈,說穿了,不過兩點:第一點,你的名望大,不願意做這個賊首,樹大招風,惡名遠揚。第二點,雖然你如今被大勢所迫,萬不得已,隻好造反,可是你總是忘不下你李府上什麼‘世受國恩’呀,忘不下你是大明朝的舉人呀,等等。俗話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像你這樣的宦門公子,堂堂舉人,讀了一肚子聖賢書,喝了幾大桶墨汁兒,造起反來,自然不會像我們窮百姓幹脆利索。你又要造他明朝的反,又一時不能將舊情一刀斬斷。大公子,你說實話,我猜透了你的心思麼?我可是個喜歡說直話的人!”
李信又苦笑說:“不管你怎麼說,說幾句挖苦話也不要緊,反正我不做主帥是真。軍中原有主帥,威信素著,何必換個主帥?”
紅娘子收了笑容,默思片刻,又說:“大公子,我把話再說清楚一點,成不成你一言而定。我擁戴你做主帥,我自己做副帥,並不是我自己不能夠統兵打仗,非找個靠山不可。我是想,這豫東是你的家鄉,由你做主帥就利於咱們號召饑民起義,比單靠我這個外省來的踩繩女子強得多。再說,大公子,今後你們李家寨的子弟,圉鎮一帶的子弟,杞縣本土和鄰縣的子弟,來投軍的一定很多,還由我做主帥,他們未必就心中服氣。他們平日眼中隻有你李公子,哪會對我這個江湖賣解的女流之輩真心擁戴!若是你大公子做主帥,我的手下人沒有誰會有二心。我是從眼下在杞縣一帶號召饑民著想,從今後全軍上下和衷共濟著想,推你坐主帥這把交椅。另外,我也得將話兒說在頭裏:我紅娘子是苦裏生,苦裏長,和你們完全不同。我既敢造反,就一反到底,寧可死在戰場上,決不中途後退。我要替天下窮百姓舒口氣,也要為天下女流之輩爭口氣。你們兄弟倘若半路上想洗手不幹或有別的打算,咱們就隨時分開,各行各路。”
李信聽了這些又明快又果決的話,深受感動,同時對紅娘子愈加敬佩。他向他的弟弟望一眼,見李侔也很動容,隨即站起來,口氣決斷地說:
“好,我聽你的,不再推辭!我們一定和衷共濟,一反到底,義無反顧。我李信兄弟倘若中途變卦,背眾求榮,猶如此柱!”他刷一聲拔出魚腸劍,砍在柱上,有一指那麼深,震得屋梁上積塵飛落。
紅娘子拔出一支箭,激昂慷慨地說:“我同兩位李公子同走一條路,一心向前闖,縱有千難萬險,誓死永不變。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鬼神不容,猶如此箭!”隨即將箭杆一撅兩斷,投到地上,接著說:“今日準備不及。從明日一早起,打你的‘李’字大旗。”
李信又說:“你的‘紅’字大旗早先打出,已經為東西三四百裏內百姓所熟知,也為官兵練勇所畏懼。我看不妨仍打著你的‘紅’字大旗,下邊再分打前、後、左、右、中等各隊小旗,旗色各別。”
紅娘子想了一下,把眼睛一瞪,笑著說:“你說的什麼話?自古以來,哪有一軍不打主帥大旗之理?軍有主帥,不打主帥大旗便是旗號不正。大公子,你還想留個退路麼?”
李信隻好說:“好,聽你的話,明日換‘李’字大旗!”
她立刻叫來一名親兵,命他將剛才決定的事兒傳知全軍。隨後聽見老營大門外一片歡騰,又聽見馬蹄聲分頭奔出村莊。紅娘子的精神非常振奮,再也坐不下去,對李信兄弟說她要去城內看看,出老營上馬而去。
李信的心中當然也很不平靜,在火邊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停住,對他的兄弟說:
“德齊,你馬上回家去吧。事到如今,祖宗墳墓不必管了,至於土地房舍,全部家產,原都是身外之物,叫大奶、二奶都不要留戀。你將不能不毀家起義的道理,好生勸解她們。你回去速做準備,必須全家隨軍,不可遲誤,坐待滅門之禍。家中財產如何分散給族中窮人和附近佃戶,如何召集鄉裏子弟從軍,你自己做主去辦,必要時問你嫂子。剛才提到的各色隊旗,也要快辦。大奶的書子你看了沒有?”
李侔點點頭,麵露苦笑。
李信說:“唉,她平時深明事理,如今卻糊塗得可憐!我們兄弟倆已經被逼至此,隻有毀家起義,一反到底,別無他途。她,她卻勸我們懸崖勒馬,歧路回車!”
李侔說:“嫂子本是明朝開國功臣之後,出身於世代簪纓之族,遇到這樣毀家造反的大事,心中糊塗起來,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