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小隊人馬走到橋上了。盡管劉宗敏塊頭很大,神氣威武,但多數百姓還是一眼看出來宗敏後邊的那位戴著舊氈帽的大漢是闖王。也有少數百姓起初誤把劉宗敏當做李自成,但是再看看宗敏後邊那位騎著深灰旋毛戰馬的人物,立刻糾正了自己的誤會。他們看出來,李闖王不僅十分威武和英俊,還有他們說不明白的一些特點,也許是那種深沉的神氣,也許是那種很不一般的炯炯目光,也許是別的什麼特點,使跪著迎接他的百姓們一看見他就覺得他與所有他們看見過的武將們迥然不同。
李自成上了河岸,通過夾道迎接的將士和百姓向上集寨門走去。他一邊緩轡徐行,一邊微笑著向將士們點頭,又不時向百姓們說:“不用跪,不用跪。”那些原來眼睛潮濕的陝西將士,有很多人當闖王從麵前騎馬走過時忽然忍耐不住,鼻子一酸,熱淚奔流,還有少數人竟然抽咽起來。闖王盡力回避開那些望著他流淚的眼睛,催馬快行。百姓們不像往日跪迎明朝的文官武將,嚇得兩腿發抖,提心吊膽,不敢抬頭,而是好奇地打量著闖王和他的一小隊隨身將士。有幾個凡事留心的中年人默數著闖王的隨身將士隻有五十騎,不免在心中疑問:“莫非又是在什麼地方吃了敗仗,隻剩下這五十騎奔來河南?”還有人注意到這隨著闖王來的戰馬,雖然由於長途奔波,一個個顯得消瘦,骨架高聳,腿和鐙子上帶著征塵,但是馬上的將士們都是精神抖擻,喜氣洋洋,絲毫不像是吃過敗仗。
由於老百姓當時看見同闖王來到河南的隻有五十個隨身將士,後邊沒跟隨大隊人馬,印象極深,到處紛紛議論。不過一個月光景,李闖王的人馬發展到十萬以上,於是人們就把李闖王率領五十騎奔入河南這件事哄傳開了。
李自成和劉宗敏在劉體純駐紮的大廟中休息。他向體純詢問了軍中和豫西地方的一些情況。特別使他高興的是,尚神仙跟隨穀英從商洛山中出來,如今隨著進入伏牛山的部隊駐在欒川,正在設法同牛金星暗中會麵,將牛舉人的全家人接進軍中。當問過了一些重要情況之後,李自成同將士們匆匆地吃了一頓熱飯,叫大家都去睡覺休息,也催促宗敏去睡,但是他自己卻不肯躺下,叫體純陪著他,走出大廟。
一出山門,李自成就看見一小隊騎兵從上集飛馳出寨。他向體純問:
“有什麼緊急事兒?”
體純回答說:“我同子傑約定,你來到上集以後,立刻派飛騎向他報信。他們就是往馬山口給子傑報信去的。我吩咐他們在路上不許耽擱,必須在明天上午趕到。”
闖王沒有再問,更沒有想到這一小隊騎兵的出發會引出一連串與他的想法完全不同的軍事行動,幾乎破壞了他在鄖陽山中所深思熟慮過的作戰方略。他遇見許多從商洛山中出來的舊弟兄,親切地同他們招呼。有許多將士誰在商洛山中掛過彩,害過重病,他都記得,特別詢問他們治愈以後的情況。見到有些家在商洛山中的將士,他詢問他們的父母和家人情況,還問他們臨出商洛山來河南時是否給家中留了點錢。他是那樣平易近人,熟悉和關懷將士,所以有許多將士在回答他的詢問時也禁不住滾下熱淚。
正在一片帳篷前邊同一群圍攏來的將士談話時,他看見有一個衣服十分破爛,麵黃肌瘦的農民來找體純,於是體純帶這個莊稼漢站在附近沒有別人的地方小聲講話。他還看見,他們密談的分明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那莊稼漢的神情激動,用心聽著體純的囑咐,不斷點頭,態度誠懇。闖王在心裏笑著說:“二虎準定是要破什麼山寨了。”當那個農民走後,劉體純又回到闖王身邊,眼睛裏閃著得意的光輝。闖王沒有問他,就同他離開這一片帳篷,去看向饑民施粥的情況。
在上集寨外分三個地方施粥,每日中午一次。李自成隻去看一處施粥。這時,領粥的饑民都聚集在粥廠前邊,秩序很好。三名弟兄正在拿著大木勺子發放,每個饑民一勺子很稠的用小米、高粱和包穀糝加野菜混合煮的粥,恰好裝滿一大碗。李自成親自走到鍋台邊看了看,又同饑民們說了幾句話。在饑民群裏有幾個身穿破爛長袍的中年和老年人,引起了闖王的注意。他走到那幾位穿長袍的饑民前邊,和氣地問他們家裏有多少土地,為什麼也吃舍飯。那幾個饑民知道他就是李闖王,起初有一點心中害怕,不敢隨便說話,隨後看見他神色和藹,分明問他們也是出於對他們的關心,才大膽地說出了他們的可憐情況。他們原來都是比較小的地主,由於官府科斂繁重,加上豪紳大戶欺淩,連年戰亂和天災嚴重,種種原因,使他們家產蕩盡,骨肉離散,成了饑民,眼看就會同別人一樣餓死。闖王歎口氣,告訴他們說,他這次來河南就是要盡他的力量拯救百姓,隻要再苦過三年五載,天下勢定,老百姓的日子就會好起來。
離開粥廠,他叫劉體純帶他到東寨牆上,放眼矚望,丘丘嶺嶺,一齊奔湧到他的眼前。在崇禎九年以前,他隨著高迎祥率領起義大軍曾經進出河南,也曾經經過淅川,但今天他來到河南,意義完全不同。他現在是懷著極大的雄心壯誌和嶄新的軍事方略,重來河南,所以他舉目東望,就不禁心情振奮地想著如何寸陰必爭地從此東進,馳騁中原,如何解民倒懸,收拾人心,以及如何號召饑民隨他起義,迅速編練成一支能夠作戰的大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