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看電話的老牛,1968年和嚴守一他爹一塊賣過蔥。
賣蔥之前,嚴守一他爹不愛說話。村裏老陽高,日子顯得長,一天下來,老嚴說不了十句話。十句話中,不得不說的占六句,大到家裏蓋一座房子,小到家裏添一隻尿盆,老嚴讚成,是“弄”,不讚成,是“弄個球”;另四句是感歎詞,不管是高興或是憤怒,都是“我靠”。賣蔥之後,老嚴開始說話了。賣了半年蔥,老嚴能完整說下一個故事。嚴守一記得,
那時他爹常講的故事有兩個,一個是吃丸子,一個是吃粘糕。
一個人,臘月,到集上賣門神,旁邊是一賣炸綠豆麵丸子的。他買了四斤,人熟,給了他六斤。他一個一個撿著吃,不知不覺吃完了。一站起來,“咕咚”,倒了。
一個人,收麥時節,家裏的牛丟了,出門找了兩天沒找著,餓著肚子回到村頭,碰到一賣粘糕的,認識,“大哥,先賒我五斤。”吃完回到家,“娘,我要喝水。”“咕咚”,倒了。
當時嚴守一覺得不好笑,四十歲再想起來,每次都笑了。一開始嚴守一覺得他爹賣蔥,見的人多,話是跟人學的;後來才知道,教會老嚴說話的隻有一個人,就是老牛。晚間全家蹲在灶間吃飯,吃著吃著,他爹“噗嗤”笑了,搖著頭說:
“這個老牛。”
嚴守一就知道他爹人在吃飯,心又隨老牛賣蔥去了。那時嚴守一覺得,世上最有趣的事情,好不過賣蔥。
1968年冬至那天,老牛和老嚴從二百裏外的長治煤礦賣蔥回來,路過嚴家莊,老牛到嚴守一家坐了坐。沒見老牛之前,嚴守一想著老牛一定是個大個兒,大嘴,聲如洪鍾;見到才知道,個頭比桌子高不了多少,雷公嘴,說起話來娘娘腔。過去老聽說老牛,一下見到,本該嚴守一發怵,沒想到老牛倒對十一歲的嚴守一羞澀地一笑,摘下火車頭棉帽,用帽耳朵去擦頭上冒的熱氣。老嚴招呼老牛進屋喝水,嚴守一也跟了進去,倒是老嚴朝嚴守一肚子上踹了一腳:
“身上腥,滾!”
接著兩人在屋裏喝水,也沒聽老牛說什麼。偶爾說話,也是說路上打尖吃了幾頓飯,毛驢喂了多少料。接著全是“呼嚕”“呼嚕”的喝水聲。老牛趕著毛驢車走後,老嚴對全家說:
“能說,今天沒說。”
年關之前,臘月二十三,嚴守一他爹提著一根豬腿到牛家莊看老牛,順便結一年的蔥帳。上午去時一臉笑,黃昏回來,一臉鐵青,蹲在門框上“吧嗒”“吧嗒”抽旱煙。一直抽到三星偏西,站起身,用煙鍋“梆梆”地敲自己的頭:
“我要再賣蔥,我就不是人!”
嚴守一他娘死得早,1960年被餓死了。第二天嚴守一聽他奶說,老嚴和老牛在分蔥帳時,起了糾紛。從此嚴守一他爹與蔥和老牛告別,又開始悶著頭不說話。嚴守一有一個姨夫叫老黃,在黃家莊開了一個染坊。第二年春天,老黃找老嚴去各村收布,老嚴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