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這插科打諢的當口,蘇南趕緊走上前去跟他們彙合。
程宛和穀信鴻夫婦先上了車,陳知遇和蘇南殿後。
剛要走,身後有人聲喊了一聲“陳教授”。
陳知遇回頭看一眼,讓司機先走,立在原地等那人過來。
是個西裝革履的男人,身材有點胖,怕熱,拿著紙巾一直擦著額頭上的汗,到陳知遇跟前了,準備伸出手,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笑說:“能在這兒遇上您,真是趕巧了。”
“黃老板好久不見。”
“您什麼時候再去西安,我做東給您洗塵——最近剛得一批好石頭,好多人問我要,我都藏著沒給,好東西就得給識貨的人。”
陳知遇神色有點淡,語氣仍是禮貌,“實不相瞞,最近沒怎麼費時間在這愛好上,黃老板要是給我倒是明珠暗投了。”
男人訕訕笑了一下。
陳知遇又說,“下半年要去西部地區講座,要是途徑西安,免不了還得叨擾黃老板。”
男人滿臉堆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等寒暄完畢,陳知遇又攔了一輛車。
喝了酒,有點熱。車上,陳知遇把襯衫領口解鬆一些。
看一眼蘇南,有點舍不得現在就把她送走。
“吃飽了嗎?”
蘇南點頭。
“一碗豆花飯,還吃得下嗎?”
蘇南愣了一下。
陳知遇手指碰一碰她臉,“順路,帶你去嚐嚐。”他向司機報了個地名。
小小一個店,店門口掛著深藍色的麻布布簾,推門進去,一股幹冽氣息,混著冷氣吹來。
擇一個靠裏的位置坐下,陳知遇點了兩碗豆花飯,一杯豆花奶茶。
“以前有學生跟我推薦的,吃過兩回,還行。有點兒小時候自家磨的那味道。”
蘇南微訝,“您家裏還會自己磨豆花?”
“我太奶奶小時候家裏就是賣豆腐的,那時候還有個豆腐西施的稱號。我太爺爺有回跟軍隊經過豆腐攤子,大家餓了,各買了一碗豆花。店裏坐不下,都站著喝。軍靴製服,製式武器,太奶奶沒見過這陣仗,怕,但又好奇。一碗一碗遞上豆花的時候,目光不知往哪兒看,飄了幾下,就跟我太爺爺視線對上了。回去之後,我太爺爺立馬備上東西前去提親——他那時候在粵係,跟著陳濟棠,算是個小軍官。太奶奶父母絲毫沒猶豫,直接就答應了。後來經曆了很多事,你曆史書上都讀過。兩人幾次麵臨死別,又逢凶化吉。太爺爺九零年去世,太奶奶九八年去世,兩人都是高壽。也算是舉案齊眉一輩子。”
陳知遇笑一笑,“太奶奶在時,時不時會自己做點兒豆腐。她嫌現在水硬,做出來的豆腐不好吃。”
說話間,東西已經端上來了。
陳知遇揭了蓋子,往蘇南麵前的米飯碗裏舀了一勺豆花,又舀了一勺店主自製的辣醬,“一起吃,嚐嚐。”
蘇南往嘴裏送了一口,三種滋味兒融在一起,格外新鮮,又格外豐富。她連連點頭。
陳知遇幫她把豆花奶茶也打開了,遞到手邊,“這個冬天喝更好,熱的,也不太甜。”
蘇南已經分不出嘴說話了,衝陳知遇比了個大拇指。
陳知遇一笑,自己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原味的豆花。
“什麼也不加,好吃嗎?”
“你嚐嚐。”
蘇南也照著來了一勺,豆花原本有一點點澀口的口感,一時蔓延開去,等適應了,反倒覺得滋味無窮。
“太奶奶說,豆花就得什麼都不放才好吃。和人的一生一樣,佐再多料,到最後也是浮華瀝盡。”
蘇南沉默品著這話。
“太爺爺臨走前一陣,又特意讓太奶奶磨了一回豆花。那時候太奶奶身體不好,是我們小輩的在她的指導之下折騰出來的,味道肯定比不上太奶奶自己做的。然而太爺爺喝得心滿意足,拉著太奶奶手說,怎麼喝了一碗豆花,一生就過去了?”
怎麼才喝了一碗豆花,一生就過去了?
心裏五味雜陳。
這故事真好,和這碗豆花一樣。
驚鴻一眼容易,白首一生卻難。
陳知遇頓了頓,轉了話鋒:“幾個朋友在一塊兒,有時候聊起興了,難免不能麵麵俱到。”
蘇南手一頓。
他在向她委婉道歉?
他看著她,一字一句說得慢,聽著也像有了誓言的味道:
“還有很多事,以後都慢慢帶你去。”
蘇南不說話,喉嚨發緊,猛點了一下頭,又飛快往嘴裏送了一勺豆花飯。
咀嚼得用力,委屈夾雜一點清甜的滋味,被自己咽了下去。
壁上澄黃的一盞小燈,映在碗裏,暈開的月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