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往後我以何種身份與何人了結何法, 宿命裏永遠有你一席坐榻。
——簡媜《夢遊書》
·
蘇南覺得自己不算是小心眼的人。
三十四歲的男人, 沒有故事才乏味。
然而那粒砂, 揉在陳知遇心裏, 和血肉連一塊兒。
也揉在自己眼裏, 眨不掉, 隻得適應。她覺得自己離適應還有段距離, 還是不能多想,一想就有種一輩子,搬不動一座山的無力感。
陳知遇也感覺到氣氛有點冷了, 看一眼蘇南,她臉上表情倒是平靜的。
拿常理揣度,她不至於心大到無知無覺——然而有些話, 反複說就格外膩味。他不愛賭天發誓, 愛不愛一個人,到底還是要落實在行動上。
“可惜現在剩得很少了, ”蘇南笑一笑, “槭城沒趕上好時候, 要是撐上幾年, 放到現在, 肯定不比西塘婺源什麼的差。”
她回應落落大方, 程宛在心裏讚了一句。
穀信鴻也暗罵自己嘴欠,也不知道關於這姑娘的信息還埋著多少的雷,自己沒耐心挨個排查, 淺淺聊了幾句便止, 將焦點轉回陳知遇身上。
“調研報告我看了,現在什麼數據都能造假,我也說不準。做生意有時候就是賭點兒運氣堵點兒氣魄,老陳,你拿決定吧,我跟上。”
“穀老板舢板大,風浪猛點兒也掀不翻您這艘航空母艦。”
“別埋汰我,我頂多一驅逐艦。”
程宛拿筷子尖兒夾了根酸筍,“我這兒有最新風向,聽嗎?”
穀信鴻趕緊給程宛斟酒,“擎等著您呢,程爺!”
接下來蘇南便覺得雲山霧罩,每一句都能知道個意思,連一起就仿佛打機鋒一樣——他們不避著她,可能也就是知道當麵說了,她也不一定能聽懂?
蘇南垂目,端上果汁杯子,很淺地喝了一口。
果汁冰鎮過,有點兒涼,杯壁上印上了兩個指紋。
陳知遇湊過來,“熱不熱?菜多吃點兒。”
蘇南忙點頭。
陳知遇給她夾了一箸菜,繼續聽程宛分析。
蘇南想起小時候,父親還沒去世。
母親跟蘇靜去了外婆家,家裏沒人做飯,父親下了班,直接領她去跟工友一道吃飯。熱騰騰一鍋酸菜魚,肉沫苕粉,白切豬肝,幹煸土豆絲,搪瓷杯子裝著幾盅酒。他們說著大人的話,有些粗俗俚語,有些妄議時政,她一句也沒聽懂,隻覺得這頓飯很是無聊。
那時候,父親也跟此刻的陳知遇一樣,時不時給她夾一兩筷子菜,分出點兒心思關心她吃得好不好。
那是她第一次,很清楚地感知到一種天地浩渺,己身一芥的無助感,像是被遺棄了一樣。
小時候餓了哭,哭了就有奶吃;逢年過節一圈親戚圍著你,讓你唱個歌兒叫個名兒;全家人關心你的行蹤,怕你磕了碰了。你有求必有所應,你仿佛被整個世界捧在手心疼愛。
——但其實並非這樣,世界,並不圍繞著某一人轉。
每個人在每個場合都有自己的角色,你並非時時刻刻都能融得進去,甚至成為話題的焦點。
小時候耿耿於懷過好一陣,
等想明白了,接受了,也就長大了。
學來學去,左右逢源這一套她還是不會。但遇到這種自己插不上話的次數多了,也就漸漸有種鈍感的無所謂,以及自得其樂。
但這回是見陳知遇的朋友。
不一樣。
心裏有點涼,更有點兒不知所措的惶惑。
她知道自己乏善可陳的經曆裏麵,也摳不出什麼,值得他們反複說道——這是她自己的問題。
所以更覺得難受。
一頓飯,不知道怎麼結束的。
陳知遇去叫車,程宛和穀信鴻夫婦在門口等著,蘇南去了趟衛生間。
小院裏一條石板路藏在竹葉間,沿路掛著燈籠,光朦朦朧朧的。
蘇南從洗手間回來,還沒走近門口,聽見程宛幾人在討論她。
穀信鴻:“老陳眼光不錯,這姑娘是塊璞玉。”
程宛:“蘇南瞧著挺有主見,我倒覺得挺難辦的。你們男人上了這歲數,不都偏愛那種柔順溫柔體貼好哄的小姑娘嗎?軟玉溫香的,是吧?“
穀信鴻:“程爺,你這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老陳肯定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就喜歡……”
話沒說完,剩半截。
晃晃悠悠的,懸在蘇南心裏。
片刻,程宛才說:“我操哪門子心,我自己還沒個著落——穀老板,我小時候就瞧你最不順眼了,你看著愣頭愣腦的,但怎麼每回好事都能輪到你頭上?”
“我愣頭愣腦?我那是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