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南笑著道了聲謝。
以前就發現了,這人天生一副熱心腸,碰到任何力所能及的事,都恨不能上去幫兩把。有時候覺得他過於自來熟,但有些時候,又覺得這性格真的不壞。
江鳴謙來帝都短短一周,已跟公司的人打成一片。賀銳也沒給他個什麼職位,他就當自己是塊磚,地推的、後勤的、客服的、行政的,隻要用得上的,隨叫隨到。
賀銳有輛車,買了兩年了,專放在車庫裏吃灰。江鳴謙把它借了過來,下班以後就載著蘇南,隨機叫上幾個公司裏同事,走街串巷。江鳴謙說他小時候就住在老城區,後來父母離婚了,才跟父親搬去南方,也算是半個胡同串子。
有江鳴謙在跟前鬧著,日子好像一下變得很短——白天上班,晚上深巷胡同裏喝點兒淡酒,吃點美食,等到家已是晚上十點,洗個澡倒頭就能睡著。
顧佩瑜出院了,在家修養,定期去醫院做康複治療。
原來住的那房子在六樓,進出不便,全家從市區搬到了陳震此前相中的一套別墅裏。
半山綠蔭蔽日,夏天也不覺炎熱。
顧佩瑜每日清晨推著電動輪椅,獨自沿著林道“散步”半小時,有時候能看見鬆鼠,從這一棵樹,竄到那一棵樹上。
陳知遇一周至少三次,會來別墅陪著顧佩瑜——她突發腦溢血以致偏癱這件事,陳震和陳知遇是最為耿耿於懷的。陳震工作忙,越逼近退休之年,越得緊趕著把所有事務都梳理清楚;陳知遇兩地奔波,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數。
平日裏陪她的時間太少,終歸心懷愧疚。
夜裏,陳知遇處理完學校的一些事,從市區趕回別墅。將車泊在停車坪裏,靜悄悄進屋,聞到一股酒釀的香味。
顧佩瑜推著輪椅從廚房出來,笑說:“聽見你鎖車的聲音了——冰鎮的酒釀湯圓,王阿姨剛取出來的,你喝點兒,祛祛暑氣。”
“一路上在車裏吹空調,熱不著。”雖這樣說,還是接過白瓷湯碗,喝了兩勺。
“吃飯了嗎?”
“學校吃過了。”
“你爸說要回來的,也不知道今天又要忙到幾時。”
“他們今天開會,說不準。您到點兒了就先去休息,別等他。”
“我今天在研究插花呢,你瞧瞧。”顧佩瑜伸手向著桌上一指。
“看見了,剛想問您呢。”陳知遇起身,走到花瓶前,撥了撥一支橙色的花,“這是什麼?”
“天堂鳥,又叫鶴望蘭。好看吧?”
“好看。”
“以前靜不下來,好些事說要做,一直拖到現在……我生這病,也不是沒好處,”她見陳知遇麵有愧色,笑一笑說,“生老病死,誰能決定呢?你跟你爸一樣——我早就說了,心重。凡事看不開,活該天生勞碌命。我已經到年紀啦,真一頭栽下去醒不來……”
“您別亂說。”
顧佩瑜笑看著他,“要真有這一天,看開點,知遇,答應媽。我再不願看你跟年輕時候一樣了。”
陳知遇沉默下去,嗓子癢,有點想抽煙,然而在顧佩瑜麵前,他從來不抽——她煩他沾煙酒,總說當老師的,這方麵也得做表率。
“你推著我,咱們出去轉一圈吧。”
陳知遇應下,讓保姆拿了塊披肩,給顧佩瑜蓋在肩上。
到夜裏,四周越發寂靜,隻偶爾從樹林深處,傳來三兩聲鳥叫,間雜著蛉蟲的聲音。
“這兒空氣好,陽光好,就有一點,真是太/安靜了。”
“我常來陪您。”
輪椅摩擦路麵,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時常想,為什麼人一到了年紀,就希望兒孫滿堂,承歡膝下——可能就是太/安靜了。覺睡得少了,清醒的時間長,有時候就想,要能有個小孩兒,在跟前鬧騰……”
“程宛可能暫時……”
顧佩瑜笑一聲,“你當媽傻呢?”
陳知遇一怔。
“她從小到大,三天兩頭往我們家跑,她對你是什麼態度,是不是女孩對男孩那種喜歡,媽看不出來?周家小瀅結婚那陣,你天天陪她出去,領回來就是爛醉如泥——媽不是沒年輕過。”
“那我跟她結婚……”
“我說不準,不知道程宛是不是你們說的那什麼……雙……”
“雙性戀。”
顧佩瑜笑說:“你們這些年輕人,花樣百出,愁死我們這些大人了……我天天去翻什麼薩福,什麼伊麗莎白·畢肖普……”
陳知遇也跟著笑了一聲。
“我不知道,萬一你是跟她發生了點兒,什麼所以才打算結婚……”
“沒有。她不是雙,從小到大隻喜歡姑娘。”
顧佩瑜歎了聲氣,“難為程宛了。她家不比我家……”
“您開明。”
“別給我戴高帽——知遇,我擔心你。這些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你倆結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婚,是打算一輩子這樣嗎?”
陳知遇沉默。
“你……”顧佩瑜頓一頓,“還念著楊洛嗎?打算就這麼,念著她一輩子?”
“沒……”陳知遇目光越過樹梢,看向頭頂,枝葉的縫隙間,隱隱露出一輪月亮的輪廓。
想到蘇南,想到那晚在長江大橋上,她隨口講的一個故事,結論卻是那樣的誅心。
——那感覺,像是陷在過去,永遠走不到未來。
多年,他守著遺跡,習慣了朝潮夕汐,習慣了到哪兒都是滿目瘡痍,也習慣了紀念變成了一種習慣。
“……已經沒念著她了。”
顧佩瑜沉默片刻,“你還年輕,不要活得比我還要暮氣沉沉。早些年不敢提,怕你傷心,也怕你跟我鬧脾氣。”
“我跟您鬧過脾氣嗎?”
顧佩瑜憋不住笑了,“你不跟我鬧,你跟你自個兒鬧,跟你自個兒過不去——我巴不得你能跟我鬧呢,好歹我能安慰你兩句。”
楊洛去世的那一年,他過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請了長假,專在家裏陪著他。他悶聲不吭,半個月不跟人說一句話。這樣過了大半年,他說,媽,我沒事,我準備出去讀書。然後就悶頭開始準備,等所有手續都辦妥當,二話不說就飛美國了。那時候好在有程宛,不放心他,也跟了過去。她每每問程宛,知遇怎麼樣,知遇好些了嗎,程宛都是報喜不報憂。她心裏清楚,自己兒子不是能輕易放下的人。小時候淘氣不懂事,把一隻鬆鼠給養死了,他為此難受了一個多月。現在走的是個人,是他十六歲開始,就跟在後麵,從追逐到深愛的女人。等他從美國回來,就是現在這幅溫和平靜的模樣,這些年也沒見變化——還活著,可也僅僅隻是活著。
“媽,”陳知遇蹲下/身,安撫似的把她手攥進自己手裏,“不騙您,真沒念著她了。最近遇到個姑娘,合適的時候,帶她回來見您。”
在美國那陣,顧佩瑜給他發了很多郵件,頻率不高,一周一封,零零碎碎無甚主題,有時候是讀書心得,有時候是生活雜感,有時候是一兩張照片,拍的不知名的那個角落的花花草草……那時候看過就罷,甚而懶得回複。前幾年整理郵件再翻出來,才漸漸品出顧佩瑜溢於言表的苦心。有時候常常感歎自己不董事,年輕氣盛的時候,不知道多讓顧佩瑜擔驚受怕——她就他這樣一個兒子,卻像個照看時刻瀕危的孩子的孤母一樣,拿捏著分寸,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敢走得太遠。
顧佩瑜一愣,頓時激動起來,嘴裏蹦出連串的疑問,從哪兒認識的姑娘,多大歲數,哪裏人,做什麼工作的……
陳知遇無奈一笑,“您別著急,八字沒一撇呢。我怎麼著,也得先跟程宛把婚離了,隻是……”
難。
一則輕易開不了這個口,二則離婚對程宛的事業影響巨大,況且她是同性戀的事情,一直零零星星有所傳言。
顧佩瑜早顧不上這個了,“有照片嗎,給我瞅瞅?”
“還真有,我跟您找找。”他從衣服口袋裏摸出手機,翻出張照片。
照片裏,蘇南斜靠著辦公室的沙發,正閉眼打瞌睡。
那是調研回來後的一個周六,陽光透過綠葉從窗子裏照進來,灑在她攥著書的手上,書將落未落。
仿佛一幅油畫,他不舍得錯目,不舍得叫醒她。
“喲,偷拍。”
“您兒子沒出息。”
顧佩瑜手指輕輕往照片裏熟睡的臉上點了點,“長得真秀氣,年紀挺小吧。”
“二十四。”
“老牛吃嫩草,還挺有本事。你學生?”
“什麼也沒做呢,我有分寸。”陳知遇合上手機。
顧佩瑜舒心一笑,又不由感慨:“哎……我真是……”
陳知遇推著她,繼續慢慢往前。
“這些年我什麼都不擔心,就擔心你……就想呢,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
“沒男的什麼事。”
“哈哈,”顧佩瑜樂了,“真的,男的也不打緊,有程宛在前……”
“我說了,沒男的什麼事。”
“抓點兒緊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等著抱上孫子。”
“您得寸進尺還挺快。”
顧佩瑜笑了,“怎麼跟你媽說話呢?”
等顧佩瑜入睡,陳知遇離開別墅,站在門口,抽完一支煙,而後下山。
迎著月色。
沒過兩天,得穀信鴻消息,因為穀老板娘懷孕,婚禮提前,八月二十日,帝都XX酒店,靜候諸位蒞臨指導工作。
陳知遇整理崇城大學的郵件,翻到熱騰騰剛出爐的請柬,看完給穀信鴻發條信息,揶揄他非法使用槍/支/彈/藥。
多日沒顧得上郵箱,掛號信、邀請函、學術期刊,滿滿當當塞了一整箱。
他點了一支煙,挑著緊要的先查看。
穀信鴻回來消息:冤枉,那真是擦/槍/走/火。再說了,咱是合法持證上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