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裏, 季風一目十行讀亂我的字句。我不敢想象在長長的一生裏, 我的足音能否鏗鏘。
——簡媜《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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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空曠寂靜, 連樹的影子動一下, 聲音都格外清晰。
陳知遇腳步平穩緩慢, 腳踩過野草, 窸窸窣窣。
呼吸、脈搏, 隨著他的步伐,兩人逐漸落入了一樣的節奏,一時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 視線越過他頭頂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的槭城還不是現在的槭城,滿城青楓, 流水十裏, 駁船棲在岸邊,月光下, 誰家阿媽端了木盆去河邊浣衣。
她被父親背在身上, 從這一棵楓樹, 走到下一棵楓樹, 她跟著父親唱, 月亮走, 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誰?於是改口,月亮走, 我也走, 我送阿爸到村口……門前開著碗口大的牽牛花,年邁的黃狗趴在狗尾巴草上打呼,父親的背是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又穩穩當當。
南南,以後爭氣,不要再生病,害你媽媽擔心。
南南,念書要學你姐姐,再機靈點……
“陳老師……”
陳知遇腳步一頓,“嗯?”
“……您真像我爸。”
“……”陳知遇被氣笑了,“我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閨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點兒重量,比他預期得還要輕。那天在河邊抱她時就發現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裏卻沒有軟弱隻有抗爭,以及,無聲的抗爭——麵對他的時候。
“我要是不來找你,你就預備在這兒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來去村裏找人麼。”
“全班都沒出問題,就你一個課代表出問題。”
“……課代表要發揮帶頭作用。”
陳知遇差點笑嗆住,“帶頭給人添亂?”
蘇南不吭聲,埋下頭,悄無聲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極好聞的氣息。
隻給您添亂。
“你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跟你導師交代?”
蘇南一怔。
一句話,就把她輕飄飄的幻想一下拂滅,像人一把扯斷蜘蛛網那樣輕易。
她小聲的,“……對不起。”
他沒話說了。
氣已經氣過了,隻剩下心有餘悸。
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幾乎不跟人發展出任何關涉到離別就極易惆悵的關係。知冷知熱之人,三兩個夠了,剩餘都是點頭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過的是“無常”二字。
然而他這傻學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裏對她諸多種種“欺負”皆是造下口業,那此時此刻此情此情,自己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報應。
“長這麼大,就背過我三歲大的外甥女兒一人,你覺不覺得榮幸。”
“您是拐彎抹角說我跟小孩兒一樣,我聽出來了。”
陳知遇:“……”
“陳老師。”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參天古木的剪影,“往樹上綁紅布條,是這兒的習俗嗎?”
“樹是神樹,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樹上綁紅綢,設案進香。”
“這兒應該有神明鎮守吧?”
“山野之間,性靈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麼?”
“我剛剛,看見遠處有個墳包,怪嚇人的。”
“……所以這就是你剛剛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聲,笑聲脆生生的好聽。
他將她往上顛了一下,“腿別瞎動!”
“哦。”
陳知遇有時候覺得,自己甚至不比門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樹活得更有意思。
老樹年年歲歲立在那兒,幾十年風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眾生的故事。
可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生命被靜止在了某個節點。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雜的俗務,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陽,每一年春生冬滅……
他像是變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動的鍾表,指針從12又回到12,輪回無盡。
他擁有一切,唯獨再也沒有故事。
山野之間,萬事萬物,皆有性靈,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時此刻,未知在腳下一路延伸,那點兒隱而不敢發的焦灼與恍惚,渴望與惶恐,確確實實,就是每一段故事開始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