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秋湖想跟高穹再說一句話,想讓他轉達給袁悅。可心中想說的話太過紛繁蕪雜,他猶豫了一瞬,沒想好到底要說什麼。
然後他再沒有力氣了。
“死了嗎?”章曉在電梯那邊問。
“死了。”高穹說,“沒有心跳了。”
電梯再次一層層往上。章曉振作起全部精神,奔往搶救袁悅的地方。
袁悅的生命體征維持在一個極為危險的平衡狀態裏。而章曉自己也知道,他的疲倦和勞累已經快接近臨界點了。
對做英雄這件事他絲毫不熱衷。但現在要救的是袁悅,章曉沒有片刻猶豫。
他灌下了一大杯水,坐在袁悅床邊,握住了他的手。
章曉從來沒進入過袁悅的精神世界,他隨即發現自己落在了一個寬闊的宮殿群之中。
袁悅坐在文華殿前曬太陽,眯著眼睛,是一副很愜意的樣子。
這是故宮,是袁悅很喜歡的地方。此時此地沒有任何人,紅牆內外俱是濃夏,綠蔭沉沉壓在牆頭,兩隻小雀在枝頭蹦跳。
章曉走到他麵前坐下,聽到了在周圍回蕩的隆隆聲。
牆壁在緩慢消失,綠蔭一點點散去了,鳥雀的聲音也漸漸停了,地麵的磚塊上有裂紋在飛快爬動。
日頭越來越窄,袁悅睜開眼睛,很平靜地看著他。
“毛絲鼠呢?”章曉問。他必須先找到毛絲鼠,才能開始修複。
“沒有了。”袁悅很平靜地說,“它已經跟我告別了。”
章曉大吃一驚:“什麼?什麼意思?快把它找出來,我可以修複!”
袁悅搖搖頭:“它真的沒有了。寧秋湖吃得很幹淨。”
章曉呆呆坐著,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會死嗎?”袁悅問他。
章曉一下跳起來。“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他衝著袁悅大叫,“就算……就算毛絲鼠沒有了,你也不會死的!”
葉麂已經有些乏力了,但仍舊強撐著站起來,輕快地在這片漸漸縮小的地方來回奔跑繞圈。
地麵的崩裂停止了,但紅牆、綠蔭與鳥鳴已經消失了。這是袁悅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體已經無法再回來,因而這裏再也不可能恢複了。它將永遠保持著這樣不完整的狀態,在這片盛夏的天光裏,永遠有一個袁悅呆著,身邊不會再有毛絲鼠了。
章曉還想嚐試著努力,但他的葉麂已經連形態都無法保持。在葉麂消失的時候,他也像是被人突然從沉夢中拉拽出來一樣,猛地驚醒。
高穹把他拉起來,跟他走到一邊去。醫護人員開始給袁悅檢查身體,他的心跳平穩,血壓也穩定了。
“怎麼樣?”高穹很緊張地問。
“袁悅不會死的。”章曉絮絮地說,“但是他的……”
“我是問你怎麼樣。”高穹輕聲截斷了他的話頭,“累不累?難受嗎?”
章曉想回答他“累”,但還沒說出來,腦袋一歪就栽在高穹身上陷入了昏睡。
醒來的時候,袁悅有點糊塗,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記憶隻停留在和寧秋湖對峙之時,他知道自己的精神體被森蚺吃了,然後……然後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但他似乎在昏迷之中做了一個夢,夢裏出現了章曉和他的麂子。可具體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袁悅記不清楚。
他躺在病床上,看到輸液架上寫著“二六七綜合醫院”的字樣,看來是已經被人從危機辦轉移到了這裏。
思索了片刻之後,袁悅閉眼慢慢積聚力量。他的雙手手心朝上平放著,像在等待著某個小而柔軟,溫順而忠誠的夥伴虛空中出現,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樣,落在他的手心裏。他隻要曲起手指,就能把它抓在手中。然後他會拎著他這位夥伴,把它放在肩上,或者讓它選擇最舒服的姿勢,四肢攤開地趴在自己頭發裏。
但毛絲鼠沒有了,是真的沒有了。
袁悅隻知道自己的腦海裏仿佛失去了一塊,他想回憶如何釋放精神體,如何使用精神體的力量,但他也完全想不起來了。還擁有毛絲鼠的時候,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就出現的,他甚至根本就不想要學,除非是像章曉那樣刻意壓製和否定,不然釋放精神體幾乎是每一個哨兵和向導的本能。
袁悅心想,自己現在是什麼東西呢?還算是特殊人類嗎?或者因為沒有了精神體,已經被歸到普通人那一邊去了?
正思索著,他忽然聽到病房外有人說話的聲音。
“秦夜時你又翹班。”有人笑著說,“過分了啊,你一天要來多少次?”
“噓!”秦夜時小聲說,“你真吵。”
門外似乎是危機辦值守的人,袁悅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連忙閉上了眼睛。他現在還沒想好怎麼麵對秦夜時,幹脆裝睡。
秦夜時躡手躡腳地進來,先是把什麼東西放在了櫃子上,然後幫袁悅換了輸液的藥水,隨後坐在邊上看他。
袁悅正揣摩著什麼時機比較適合睜眼,手卻忽然被秦夜時抓了起來。
秦夜時捏著他右手的大拇指,先是在某種涼且粘膩的東西上按了按,隨即將拇指壓在了某張紙上。
袁悅沒辦法裝睡了,立刻睜眼。
秦夜時察覺他的動靜,大吃一驚,立刻放開了袁悅的手,並且抽走了那張紙。袁悅反應很快,雙指捏住紙張的一角,和秦夜時爭奪了大概兩秒之後,還是被抽走了。
“你在做什麼?”因為剛醒,袁悅的聲音還有些嘶啞。
秦夜時咽了口唾沫:“想幫你……剪、剪指甲。”
“指甲鉗呢?”
秦夜時:“忘帶了。”
袁悅看他一眼,慢慢抬起自己右手,發現大拇指指腹上都是紅色的印泥。
在方才短暫的爭奪之中,他已經看清楚秦夜時手裏拿著的是一張已經被填寫得密密麻麻的表格,下方還清晰地印著兩枚鮮豔的指印。
表格上方赫然是五個字:伴侶申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