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秋湖扶著長椅才能站立。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那些跟隨著向導的膽小精神體似乎非常懼怕這頭狼,蜂鳥、信鴿、羚羊、魚……它們紛紛藏匿了起來,在他的精神世界裏不斷胡亂攪動,尖聲嘶叫。受它們的影響,他現在渾身直冒冷汗,雞皮疙瘩一層層地冒出來,頭皮發緊,神經刺痛。
——快跑!快跑!快跑!!!
他分不清來源的細小聲音惶恐地大叫著。寧秋湖被這毫無來由的恐懼所控製,他想抬手,他想動一動腳,但他完全做不到。意識裏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正在發出警示,但不屬於他的那些卻更為龐大,它們甚至壓製了他試圖活動手腳的意圖。
而在葉麂屏障的另一邊,高穹低低笑了一聲:“果然。”
章曉嚇得都結巴了:“你、你為什麼故意湊、湊上去讓它咬?!”
“他吃不掉我的恐狼。”高穹說,“因為我的恐狼和你們這兒所有的精神體,構成的方式應該是不一樣的。”
這個念頭一開始隻是他的猜測。他是“彼處”的哨兵,是因為受到隕石帶來的輻射而改變的,但寧秋湖絕對不是。
“森蚺就算吞下了恐狼,它們也沒辦法融合。它本身就在排斥我的精神體,一是因為怕,二是因為它和我的精神體根本就不是同源的東西。”高穹站了起來,“我們不用怕他,應該是他怕我。他已經習慣用吞噬精神體的方式來獲勝,那條蛇實際上並不厲害。”
他沉默了下來,無聲地盯著自己的恐狼。
恐狼的爪子正扣在森蚺尾部被狼獾抓出來的裂口上,森蚺因為恐懼而不斷顫抖扭動,蛇尾狠狠一甩,把恐狼整個兒摔了出去。恐狼在空中翻滾一圈,落下時亮出兩隻前爪從森蚺頭頂劃下。
爪子異常銳利,恐狼喉間發出沉沉低吼。
爪下裂開數道裂痕,從破裂的皮層之內,爆發出無數濃濁惡臭的黑霧。
森蚺僅剩的一隻眼睛也被抓壞了。它重重摔在地上,狂怒與暴躁令它瘋狂甩動尾部,在完全看不見的情況下追逐著恐狼。
恐狼沒有繼續攻擊,轉身就跑。
高穹忽然壓著章曉的肩膀蹲下,低聲說:“保護我們!”
葉麂的形體消失了,布在兩人身前的屏障仿佛在輕微震動,隨即有清風卷過了整個大廳。恐狼站在森蚺身後,毛發輕輕拂動。
森蚺知道這裏有人,它碩大的頭顱緊緊抵在葉麂布下的屏障上,屏障像是被它頂開了一樣,徹底變形。
章曉終於在極近的距離裏看到了森蚺的頭部。那些碎裂的痕跡並不能恢複,裏頭滾滾淌出了黑色霧氣,令整條森蚺就像是剛剛從這惡霧之中鑽出來似的。
再看幾眼,章曉忽然發現有異:“……咦?羚羊角呢?”
森蚺身上的羚羊角不知何時消失了。
原本在森蚺身上胡亂突起的各類精神體殘肢已經消失了大半,剩下的全是食肉獸類的手腳:獅子、布偶貓、豹子……
章曉下意識地抬頭去看寧秋湖。他似乎被人施了定身術,神情痛苦,但無法動彈,僵直地扶著長椅的靠背站立著。
恐狼站立的位置太巧了。它就在無法視物的森蚺和寧秋湖之間。
章曉的心突突猛跳,他轉頭看向高穹。高穹緊緊盯著恐狼,眉頭緊皺。
“開始。”他低聲說出了兩個字。
在一片安靜的大廳裏,那頭恐狼忽然仰頭發出了長嘯。
奮力頂撞屏障的森蚺頓了片刻,立刻低吼著轉身,循聲朝恐狼拚命衝去!
章曉已經明白了高穹的用意。
寧秋湖吞噬過太多精神體,有哨兵的,有向導的。向導原本就能疏導哨兵的精神世界,同樣的,反過來的話,向導的精神體也可以擾亂哨兵的精神世界。
此時還活動於森蚺之中的精神體顯然全都是哨兵的,因為屬於向導的那部分,正在壓製著寧秋湖。
這其實是一場來自死者的複仇。
森蚺張開了它的口。
恐狼仍舊揚聲長叫,直到森蚺的大嘴來到自己麵前。它不閃不避,被森蚺直直吞吃入腹。
森蚺沒能刹住車。恐狼化成霧氣,從它體內鑽了出來,它嘶叫著越過了恐狼停留的地方,直衝著寧秋湖而去,長滿倒齒的巨口裏冒出滾滾黑霧。
它穿過了寧秋湖的身體。
在監視器的這一邊,所有人都同時想起了他們曾經看過的另一個監控視頻。
應長河說了一句“這是滄海當時……”便哽咽了。
森蚺穿體而過,被害者因為心髒麻痹而死。
這是寧秋湖殺死付滄海的方式,現在原原本本地,返還到他自己身上了。
他的精神體掠過肉體的時候,寧秋湖的手腳忽然就鬆了。那些壓製著自己的力量消失了,腦海裏所有的聲音也消失了。
仿佛胸膛中空空如也,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片切割喉嚨與肺部。
隨著森蚺衝撞的慣性倒地,寧秋湖明確清晰地感覺到了疼痛。
從手肘,從腰背,從後腦勺,他全身都在疼。
他看到那條小小的森蚺在眼前打轉。這是他隨著父親出國旅遊的時候見過的動物,父親說,森蚺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蛇,它能吞噬一切。
而此時,它曾吞食過的一切都紛紛飄散消失了,因為監.禁者的瀕死,囚徒們重獲了自由。最後剩下的,是當年他第一次凝聚出自己精神體時所見到的那條光滑、柔軟、漂亮的小蛇。
……它縱然吞噬一切,可總有些東西是它吞不去的。寧秋湖抬手捂著自己的左胸。心髒正在緩慢跳動,越來越弱,他喘氣的力氣也愈發艱難。
他心頭有千萬種遺憾,在此時唯獨剩了一種喜悅。不是別人的,就是他自己的——他知道袁悅沒有死。
因為他對袁悅產生過映刻效應,如果袁悅死了,他是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