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街(4)(2 / 3)

頭頂傳來聲音,高穹點了點頭:“我要做什麼嗎?”

話音剛落,他肚子上的小黃雞忽然開始奮力地拍打小翅膀,細小的雞毛從翅膀底下一片片地飄出來,無聲無息地潛入了高穹的身體裏。

——這個動作太蠢了!

高穹忍不住在心裏大笑,隨即卻頭皮一麻,忍不住發出了嘶啞的呻.吟:有人正在強行突入他的精神世界。

秦雙雙之所以要讓原一葦留下,是怕會發生自己難以控製的事情。高穹是一個來自“彼處”的特殊人類,而且十分厲害,她沒有跟他實打實地鬥過,不清楚對方的斤兩。

在她試圖侵入高穹的精神世界時,她確實遭到了強烈的抵抗。

“放輕鬆。”秦雙雙輕聲說,“信任我。”

她閉上了眼睛,感覺腳底下沒有依憑,像是踏在虛空裏。身周一片漆黑,但她聽到了海浪聲和風聲。她其實已經站在高穹的雪原上了,但高穹在拒絕她,所以她什麼都瞧不見。

秦雙雙並不敢輕易地移動。對於一個向導來說,陌生哨兵的精神世界無異於一個巨大的、詭譎的陷阱,有的哨兵想法太多,向導想要抵達深處,甚至必須在密密麻麻的街道上奔跑十幾個小時。

她不知道高穹這裏是什麼樣的,但似乎很冷。

“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吧?”秦雙雙自顧自地說,“你最喜歡的水果是什麼?”

黑暗之中飄來了特殊的香氣,先是蘋果,然後是橙子,最後猶猶豫豫地,還摻雜了一些芒果的氣味。

“最喜歡的食物呢?”

這回味道就複雜了,各類食物的香味一個接一個,全無間斷地湧出來。秦雙雙不習慣芹菜肉包子,她忍不住捏緊了鼻子。

“喜歡看書嗎?”

周圍頓時變得更冷,不客氣的寒風呼呼刮著。

她每問一個問題,周圍的黑暗似乎就減少一分。高穹的敵意在漸漸消退,秦雙雙能感覺到。

“你最討厭的地方是哪裏?”

黑暗之中沒有回答,秦雙雙左右張望,最後發現遠處的高空之中,隱隱閃現著光點。

她想起了高穹所說的通天塔。

那建築似乎非常高,被雲層遮蓋了的強光隻能透出一些不太清晰的光線,尖端是幾個巨大的探照燈,一刻不停地在通天塔的頂部旋轉著,冷漠地映照周圍的一切。

看到了通天塔的燈光,秦雙雙忽然明白自己在哪裏了。

“……雪真厚啊。”她溫柔地說,“高穹,你冷不冷。”

黑暗湧動了片刻,忽然像被風吹開一樣慢慢散去了。秦雙雙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貧瘠的雪原之上,冰冷的海洋在遠處發出轟轟巨響,而在更遠的地方,通天塔高高聳立著,像是一枚粗大的、慘白的針,深深紮在這片大陸之上。

高穹站在陸地與海的交界處,冷冰冰地盯著她。

秦雙雙無法再往前了,有什麼柔軟但厚實的東西擋在她前麵,她可以看到高穹和通天塔,可是沒辦法靠近。雪層非常非常厚,但她看到了一些不屬於自己的腳印。腳印從自己站立的方向往高穹所在之處延伸。這是另一個人留下的痕跡,他比自己走得遠,因為高穹允許他深入地靠近。

秦雙雙歎了一口氣,壓低聲音,像是囈語:“章曉……你一定很愛章曉。”

高穹離她很遠,但傳來的聲音是清晰的:“你讓我覺得不舒服。我很頭疼。我沒有允許你這樣粗暴地進來。我不喜歡你。”

“對不起。”秦雙雙笑道,“工作需要。”

她有些焦急。這個地方太荒蕪了,除了通天塔之外,她什麼都抓不到。高穹把一切都隱藏得很好,這是一種抗拒,也是一種保護。

秦雙雙突然話鋒一轉,飛快地問了一句:“你感到最遺憾的事情是什麼?”

高穹還在想著章曉的事情,她問得突然,他不由得一愣。

而掩飾已經來不及了。對於進入自己精神世界的向導來說,哨兵的每一次精神波動,都仿佛將自己的秘密完全袒露在向導麵前。

秦雙雙腳旁的雪層融化了,一副眼鏡從厚厚的雪中露出來。

她有些吃驚,彎腰要去撿。

在手指觸碰到眼鏡的瞬間,秦雙雙察覺到了一種強烈的悔恨和遺憾。這是高穹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悔意,它像一個枷鎖,又像一個保護罩——枷鎖加在高穹身上,而保護罩卻周密地守衛著這副鏡片已經碎裂的框架眼鏡。

“別碰它!!!”

秦雙雙的手指一抖,尖銳的、有如風刺的氣流從四麵八方同時朝她襲來。

她連忙抬頭,屬於自己精神體的溫暖氣息正縈繞在自己身邊。

大海湧動著漲上來了。高穹站在海水之中。而他身後,海浪已經高高躍起,如大廈傾倒一般,瘋狂地衝秦雙雙壓下來。

秦雙雙立刻脫離雪原,滿頭是汗,差點跌坐在地上。

原一葦扶著她,發現她的手心冷且潮濕。

“可以了,多謝。”秦雙雙推開他,勉強站直。她的小黃雞在地上撲騰,羽毛全都亂了,可憐兮兮地唧唧叫著。

高穹從躺椅上坐起來,深呼吸以平靜下來。

天花板上的小蜘蛛們已經消失了,那片巨大的蛛網幕布也損壞了大部分。恐狼掙起渾身毛發,咧出尖銳牙齒,正以戒備之姿立在躺椅上,盯著秦雙雙。

原一葦並不知道秦雙雙觸碰到了什麼。但就在片刻之前,充沛的輕霧於瞬息間從高穹身上騰起,恐狼化為憤怒的狂風,撲卷到天花板上,甚至裹著秦雙雙,要將她卷起來。

“高穹,你怎麼樣?”原一葦小心地問。

蜘蛛消失之後,他精神體的力量便化為輕霧彌漫在房間之中,高穹很適應原一葦的精神體,所以他的恐狼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

“對不起。”他生硬地跟秦雙雙道歉,“如果不行的話,我們可以再來一遍。”

秦雙雙覺得沒必要了,她已經抓住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那是誰的眼鏡?”

高穹猶豫片刻:“我的……恩人。”

“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恩人的事情嗎?”秦雙雙低聲問,“如果你不願意說,可以不回答。但這對你來說很重要,我需要一些判斷的依據。”

高穹遲疑了,但仍舊艱難開口:“我,我對他不夠好。他幫了我很多很多,但我打了他,他眼睛受傷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沒好。”

秦雙雙點點頭:“好。”

高穹一愣:“好什麼?”

“你通過拷問了。”她笑著說,“收拾收拾就走吧,下周還有別的培訓內容。”

高穹滿頭霧水:“這樣就算通過了嗎?”

“是的。”秦雙雙笑道,“雖然不容易看出來,但你這個人其實挺善良的。”

高穹:“……”

原一葦帶他離開,高穹仍舊雲裏霧裏:“很奇怪,我不理解她的話。”

原一葦讓他坐在休息室裏,給他泡了一杯速溶的咖啡,然後坐在高穹麵前,是一副要跟他解釋的姿態。

在危機辦期間,原一葦和高穹會組成臨時搭檔共同行動。因而秦雙雙在征得高穹的同意之後,告訴了原一葦高穹的來曆。

“我猜,雙雙她要親自給你執行‘拷問’程序有兩個目的,一是看你到底是不是說真話,是不是真的從別的地方來的,二是看你心裏有沒有強烈的憤怒和遺憾。”

通天塔的出現讓秦雙雙確認了高穹的來曆是真實的。在高穹的精神世界裏,他對通天塔的感情很複雜:雖然是最討厭的地方,但是他仍舊讓它在雪原上占據了一席之地。

而通天塔的整體造型是真實的。人的記憶難以被製造出來,它是依靠經曆而存在的。如果沒有在通天塔生活過,沒有見過真實的通天塔,高穹無法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臆造出不存在但又如此具有真實感的東西。

而在這個世界裏,南極大陸上並沒有通天塔這樣怪異的建築,因而高穹確實來自於不同於此處的“彼處”。

“還有,憤怒和遺憾都是很負麵的情感。”原一葦解釋道,“但是它們的出現不會是無緣無故的。憤怒是因為你受到了嚴重的冒犯,而遺憾是因為你自責。她問你是否有遺憾之事的時候一定是突然的,而你的反應時間越短,說明反應越真實。反應時間如果超出了雙雙自己設定的長度,她就會懷疑你在造假。”

“所以我的反應是真實的。”高穹明白了。

“然後她會觸碰你的遺憾事件,或者是遺憾之人。這會令你憤怒,她對你來說是外來者,而外來者居然堂而皇之地接觸你最隱秘的記憶,憤怒才是正常的。”原一葦繼續道,“憤怒的原因,憤怒的程度,憤怒反應的時間,還有在回到現實之後是否能控製憤怒,都是她觀察的點。其中遺憾和憤怒的原因都非常關鍵,你因為什麼事情遺憾和憤怒,其實就說明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

高穹有些佩服:“好吧……她很奇怪。”

“這是她的能力。”原一葦笑道,“至少現在我們確定了,你說的是真話,而且你是個善良的人嘛。”

高穹覺得不好意思了:“善良……這怎麼看出來的?”

“有的人會為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遺憾,有的人會為自己的錯誤遺憾。”原一葦並不知道秦雙雙看到和碰到了什麼,隻是根據一般的規律來推斷,“我猜你肯定是後者。”

被人這樣直截了當地誇獎,而且誇獎自己的人不是章曉,這讓高穹異常尷尬。他連忙以喝咖啡來掩飾自己的羞赧,但褐色的漿液灌進嘴巴裏,他立刻皺起了眉頭。這東西章曉很喜歡,但他一直喝不慣,苦的,喝起來不高興,不如芒果汁味道好。

梁君子喜歡喝什麼?他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他並不知道。對於梁君子,他遠遠談不上了解。

高穹又緊張地喝了一口。雖然苦,但苦得很複雜,像是百般滋味融在一起,令他口唇發幹。就像梁君子之於他一樣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