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無名 (七 上)
國事,家事,在這個很多人都想化家為國的時代,孰輕孰重,的確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楚的事情。非但李世民一個人對此很是猶豫,遠在千裏之外的幽州大總管羅藝,同樣麵對著一個無比艱難的選擇。
放突厥人南下,與擋了自己道路的仇敵李仲堅拚個你死我活,這本來是計劃之內爭奪天下的關鍵一步。可隨著草原上的事態越來越分明,羅藝也越來越猶豫自己當初盛怒之下作出的決定是不是稍顯輕率了些?
虎賁鐵騎目前駐紮在柳城,如果需要,羅藝可以在十天之內將其再度調到涿郡戰場。可那樣做,就要白白便宜了李仲堅和李老嫗這對齷齪叔侄。特別是前者,簡直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瘋子。李老嫗派兵跟始必可汗周旋的行為還可以理解,畢竟涿郡與河東都在突厥人南下的必經之路上,丟掉了河東,李老嫗就丟掉了自己的根基。而李仲堅呢,他到底圖個什麼?涿郡大部分都是荒地,他守這片曠野有什麼用?如果他想爭奪天下還則罷了,偏偏怎麼看此人都不像個準備爭奪天下的模樣。自己不去問鼎逐鹿,卻要擋著別人成就王霸之業的機會,此等就實在太可恨了!這簡直就是損人不利己,簡直就是成心跟羅藝大將軍過不去。如果虎賁鐵騎千裏迢迢去救他,就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就是自己對自己捅刀子!無論心裏怎麼別扭,羅藝都不能犯這個傻!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坐視李仲堅被突厥狼騎生吞活剝,羅藝又覺得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自從出道以來,他這輩子幾乎沒遇到過對手。偏偏到了暮年,被一個初生牛犢頂了個大跟頭。雖然去年博陵軍直接擊敗的是羅成而不是他羅藝,可那種避重就輕的戰術,比直接給虎賁鐵騎當頭一棒還令羅藝鬱悶。那次戰鬥打擊的不僅僅是羅成和他麾下的幾個年青人,那次戰鬥等於直接打擊了幽州群豪對爭奪天下的雄心。如果連個剛剛崛起的李仲堅都收拾不下,虎賁鐵騎拿什麼去收拾實力比李仲堅強大許多的李淵、李密和杜伏威?
當天下像一顆熟了的桃子般唾手可得時,所有將士都恨不得羅藝帶著自己迅速將其摘下來。可當大夥發現那棵桃樹下還臥著一頭孤狼,在吃桃子和被咬之間,很多人就不得不作出權衡。權衡的結果是,如果那頭孤狼不死,大夥還是輕易別打桃子的主意為妙。所以為了自家將來的前程,羅藝必須要對即將發生在家門口的戰爭視而不見!
做這樣的一個選擇很痛苦。特別是麵對著虎賁鐵騎中的一些高級將領時,眾人眼裏狐疑、猶豫、甚至略帶失望的目光有時簡直能把羅藝逼得如芒刺在背。大夥都是跟了他十幾年的老將,這十餘年中的大半日子裏,虎賁鐵騎是作為大隋的國之利器而存在。隨時準備用生命和熱血捍衛背後的家園,幾乎是貫穿了每名將領年青時代的誓言。而現在,他們要將年青時代所堅持的東西全部忘掉,要徹底地否定自己年青時代的人生目標和追求!試問,這個形同南北對折的急轉彎,哪個人能輕易地將馬頭掉過來?
憑著個人多年的威望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幽州大總管羅藝暫時壓下了身邊的反對聲音。但他知道那些迷茫和失望時刻在困擾著部將們,特別其中一些平時表現優秀者。他們之所以表現優秀,很大原因就是對心中理念的執著。而心中的理念越是執著,作出轉變越是艱難。
“如果李仲堅稍微懂得一些變通多好!”白天在部將麵前裝得霸氣十足,晚上躲回自己的書房裏,羅藝就忍不住做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李旭不主動擋到長城上去,他羅藝現在的做法就會容易被部下理解得多,至少不會讓人覺得是對多年理想的背棄。守衛這個國家有很多種方式,並不一定非得如李仲堅那樣不計後果地蠻幹。先保存力量將中原內部的亂象結束,然後再驅逐南下的突厥人一樣是一種選擇。古人不是說過要懂得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麼?突厥人不可能一口吃掉整個中原,與問鼎逐鹿的大事比起來,邊郡上幾塊土地的暫時失去能算得了什麼?
羅藝覺得李旭現在的行為很愚蠢。但他對這種愚蠢卻很理解。如果再年青三十歲,也許他也會做和對方一樣的選擇。那時的他沒有多少野心,也沒有多少羈絆。有的隻是年青、熱血和一種叫做夢想的東西。而現在,他卻不得不對自己的每一項決定擔負更多的責任。
不像李旭那樣畢生如浮萍般飄蕩,即便在河北六郡也沒紮下根。幽州大總管羅藝不同,他已經把自己的根紮在了幽州,十多年來,他和自己的部將、謀臣們已經在這裏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他做決定的時候,不能像李旭那樣任性而為,他要為自己的家族考慮,為所有支持者的家族考慮,為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兒子考慮。擁有的越多,肩上的責任越重。而責任越重,越珍惜付出後所得到的東西,舍棄時也就越發艱難。
李旭選擇北上長城守藩籬,即便獲勝,博陵軍也將徹底淪為別人的附庸。此舉等於舍棄了他自己和追隨者將來去爭奪天下的可能,犧牲不可謂不大。而羅藝如果趕在這個時候去給他幫忙,等於把幽州軍爭奪天下的可能也放棄掉了。失去無數英勇的將士,無數資源,得到手的隻是中看不中用的虛名。而虛名這個東西,羅藝在年青時就已經積攢得夠多了,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再增添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