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眼睛紅了,媽別過頭去暗自垂淚,我的心不由得也酸起來,感歎地自語著:
“要活到現在,他養老金一個月有一千多塊……”
“你爸爸小小年紀就去學徒,後來又到部隊工作,一個規整模子印出來的,一根腸子直透屁眼,腦筋也死,能做什麼生意?能掙上什麼錢?別的生意人,打從娘胎一出來為了過日子就在打擊投機倒把的運動裏偷偷摸摸地做起來,時間久了成精了,自然能掙到錢……要是不做哪些生意,我們和你爸就不用受那些苦了……”
最後姥姥又說出這些話。
阿平、小翠爸爸,這些我爸爸兒時的小夥伴,依然健康而快樂地活著。三叔已退休。其福偶爾去到他兒子工作的城市小住一段時間,其餘大部分時間留在圓樓裏——他保持著年輕時的習慣,種田種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些人常聚在一處,回憶往事、談論生活,無不發出感慨:
“鄉下人買車買房居然成了尋常事,變化太大了!”
到底是什麼使周圍的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誰也沒說出口,但是心裏頭卻清清楚楚;他們還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未來的日子還會更加美好,但到底能好成什麼樣呢,覺得誰也說不清楚,也就誰也沒說……其福兒子、夏大媽兒子,一年之中有兩次一定攜妻帶子駕車從城市回到圓樓裏來:一次是春節,他們回來到祠堂拜祭祖先;一次是清明節,到祖先的墳墓前掃墓。他們回來的時候,圓樓裏的年輕人自然也常聚在一處暢談:談各自的生活、事業、收獲以及困難和挫折————自然更多的話題是與圓樓有關的內容。
我曾問:“你們已在城市裏買房,何必花幾十萬翻建圓樓裏的老房子呢?把這些錢投到自己的事業中不更好嗎?”
聽了我這句話,兩位年輕人沉思良久,深情地回答:“我們祖祖輩輩生在這、死在這,這裏是我們的‘根’,我們能把‘根’忘掉嗎?我們房建好了,人雖然沒居住在這裏,卻留下了紀念,圓樓裏的人看著就會說:這座樓房是某某人的,他也是我們圓樓裏的人。哥你說,我們能不翻建老房子嗎?”
又說:“要不是遇上這個時代,我們就不會飛出圓樓,我們的才華就得不到施展,就掙不來錢,就不能即買車買房又翻建圓樓裏的老房子!之所以能兩全其美,是因為人逢盛世——我們要感謝這個時代!”
那些話語擲地有聲,引人深思,令人佩服。
最近短短幾年時間,圓樓老房子幾乎全都翻蓋成三四層的小樓房,祠堂與樓房間的環形通道都澆築上混凝土,顯得平整光滑。先前屋頂上破破爛爛的黑瓦、後麵裂開一道道大縫隙的淺黃色厚土牆、牆上開著的當窗用的長方形小木洞、屋內將要朽蝕的房梁桷樓板、樓板下的吊籃、床腳邊的尿缸……都已成了漸行漸遠的記憶;圓樓中間的祠堂、我家門前的那口古井沒有變,仍然與我小時候看到的一個樣。祠堂有些破敗,與周圍的房屋很不相稱;古井仍舊汩汩地冒著清甜的泉水,養育著圓樓裏的人們。居住圓樓裏的先輩們一代又一代幾乎全是農民渺小卑微,在強權麵前、在社會變革的浪潮中,顯得那麼弱小、顯得那麼無助無奈,就像一片狂風暴雨中的樹葉;他們又是那麼堅毅頑強,從未停止過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為了讓自己及子孫們過上好日子,灑盡汗水、吃盡苦頭,甚至不惜獻出生命——但是,他們的奮鬥受時代的製約,一個人的付出與應得的收獲很不相符,誰也沒能過上好日子。幸福生活從我們這一代開始。日出日落,每一天總有新生命呱呱墜地,在這熱烈的嬰兒的啼哭聲中,張張熟悉的老麵孔浮現眼前,那麼鮮活、那麼親切,仿佛依舊活在身邊一樣。好像就在昨天,我用稚嫩的嗓音喊人叔、公、婆,現在一下子成了許多孩子口中的叔、公——圓樓的麵貌變了,圓樓裏張張麵孔在變,生活天天在變,不變的是浸入每個人骨髓裏的善良、堅毅、執著的秉性,不變的是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不懈追求。我思念我的爺爺奶奶,我思念我的爸爸,我思念我的阿公阿婆以及身邊的大叔大媽——這種懷念之情一天比一天濃烈……
一想起先人們我不由得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