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3)

姥姥又直吐舌頭,一連發出幾個“嘖”!

緊接著她又喋喋不休地說道開來:

“你蓋起新樓房,你弟弟、妹妹也跟著蓋起新樓房,個個爭氣姥姥看進眼裏別提有多高興!聽你大舅說,你那在佛山開店的表弟也爭氣,家裏分文未給全靠自己一個人努力,才幾年又是買車又是買房——要用好多錢呢!”

“那才叫真本事,不足三十,居然買下兩百多萬的樓房、三十幾萬的車!”我說。

“我們還算比較落後的,整個村子黃泥牆、黑陶瓦的老房子幾乎拆盡,全蓋起四五層的小洋樓!買車的人多,城市裏買房的也多……”媽撇開我的話,搶著和姥姥說。

“落在後頭,我也高興!”姥姥用不容置辯的口吻接著說下去,“我哪能想到自己能有這樣的日子過?……十三歲那年我被賣到你姥爺家,挑水、舂米、績麻,天天重活不斷,卻頓頓隻喝能照出人影兒的米湯,天天挨餓——舊社會窮苦人家自己沒田沒地靠租種地主的田地過日子,又要交租又要繳稅,哪有什麼好日子?要是有辦法我爸怎麼舍得把已十三歲的一個大姑娘賣出去?”

“舊社會還要向那些沒田沒地的佃戶收稅?”我瞪大眼問。

“舊社會的政府是地主、有錢人的政府,處處護著那些人,哪管窮苦人的死活?那時人不值錢,尤其是女人更不值錢!政府派人來收稅,什麼‘丁一畝三’、什麼‘炊煙費’,名目多得姥姥叫不上來……”

“什麼是‘丁一畝三’、什麼是‘炊煙費’?”我好奇地問。

“‘丁一畝三’就是家裏邊有一個男丁就得收繳一鬥米,租種一畝地得收三鬥米,一個冒煙的煙囪就算一戶人家得收繳一鬥米……”

“是不是到水稻收成的時候就收?一年收一次?”我更好奇地問。

“哪有論次?他們想收就收,要多少次就多少次——保長帶著鄉裏來的官差,挨家挨戶地收取,身上帶著駁殼槍,誰見誰怕,家家戶戶這敢怒不敢言,自己都沒吃的卻不得不違心地把那些稻穀交上去……扣七扣八,辛辛苦苦全家人流了一年汗水,餘下幾顆穀子?遇上災荒,連米湯也沒了,靠野菜樹葉過日子。缺衣少食,姥姥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沒養活,剩下你媽你大舅像寶一樣護著,整日提心吊膽怕這兩個孩子也養不大……”

姥姥娓娓道來,從容平靜,語調柔和舒緩,仿佛那些苦難隻是她自己身上的一道道小刀痕,隻流出一點兒鮮血,沒有多大的疼痛。我的內心卻波瀾起伏,久久難以平靜!我奶奶隻跟我說過挑鹽的故事、戲裏的故事,沒向我說過“丁一畝三”、“炊煙費”之類的事——爺爺奶奶姥姥他們這一代還深受所謂“丁一畝三”、“炊煙費”之苦——或許這種痛苦和沒有土地之苦共同作用構成一切苦難的根源……她喘了喘氣,抬起頭來,眯著小眼睛,朝向遠處凝視著,仿佛又清晰地看見早已如煙而逝的一件件往事……咽下一口唾沫,她繼續說:

“解放後,日子好過些,也老吃不飽……************,吃糠咽樹葉,許多人挺不過關餓死了……你媽大舅大了,一個去大隊竹器廠掙工分,一個上生產隊掙工分,日子總算稍稍好過起來——仍要常常為一家人的吃穿發愁——你上中學讀書時,種責任田,要穀有穀要地瓜有地瓜,農閑還全家編籃子賣,吃穿不愁——姥姥眼裏這就是好日子——哪曾想到日子會好成這個樣子?從前能吃上一碗白米飯就高興得不得了,更別說能吃上幾片肉!現在的人豬肉不吃、排骨湯不喝,偏去尋地瓜葉、野菜吃,說什麼那些東西是綠色食品,多吃才健康——姥姥不懂,從前肚子餓得實在忍受不住才去尋那些東西填肚子,常吃壞了肚子,你們年輕人卻說能吃出好身體……”

“姥姥,好好保重身體,再過十年八年,就會看到更多新鮮事!”我說。

姥姥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滿臉的皺紋就像平靜的水麵蕩漾開來的一圈圈波紋,小眼睛閃耀著快活的光芒。

“姥姥活了九十多歲,知足啦!”

姥姥話音一落,臉上笑容僵住了,籠罩上一層陰影,眼睛也隨之暗淡下來。她一下子陷入思索之中,似乎鐵鉤子鉤住了她的心,難過起來。

“眨一下眼,你爸走了六七年了,福薄命淺——要是能活到今日,看著你們蓋樓房、買小車,該多高興!”